米丽宏
我第一次遇到《红楼梦》,是在夏夜的打麦场上。
那晚,溜溜的小南风里,打麦场上正播放着电影——越剧《红楼梦》。当时我尚不知“红楼梦”这三个平平常常的汉字,组成的竟是浩繁精深的故事和景观;只觉得看完电影,周身回荡着一股幽幽的凉意,比来自南山的风还凉。那花团锦簇、吴侬软语、笙歌院落、灯火楼台,呼啦啦说没就没了。黛玉死了,宝玉走了,大观园被抄了,白茫茫一片雪地,凉到我心里。
好在,那种恍惚感没缠我多久,小孩子的心,单纯是单纯,但也是易变的,承受不起的时候,知道躲开去。
有天,我去供销社打醋。两个售货员正在说闲话,一个说:“你看看,《红楼梦》这套小人书,一套12本,就没卖几本!”
另一个说:“《红楼梦》,还12本?里面有那么多故事?”
给我打醋的这个,把嘴一努:“喏!那不是,一毛二一本!”
我踮起脚尖儿望去,《乱判葫芦案》《宝黛初会》……我的心忽然怦怦跳起来。
打完醋,我攥着醋瓶子,跑回了家,有点急不可耐,我想极速看到银幕以外的《红楼梦》。我到家没撒泼没耍赖,而是冷静、从容地说:“娘,我要买《红楼梦》。我不看书,怎么懂事儿哩?”娘被我问得一瞬间愣住,但最终拗不过,疑疑惑惑拿给我一毛二分钱。我攥着钱又往供销社跑,钱被攥得潮津津的。
我心里忽然充满了矛盾:这一毛二分钱,是我爹起早贪黑挣的10个工分呢。我娘一天只挣8分,还不到一毛。一毛二能买6个鸡蛋,或半斤肉,或1斤盐,或1尺花布。也就是说,我的《红楼梦》是从家人牙缝里抠出来的,是从小妹妹怄了半天也没怄到手的小花褂上剪下来的!
我把心硬一硬,还是决心要把钱换成《红楼梦》,可是要想读完,还需十几个一毛二,哪里弄钱?谁知道呢?我只管将心头的愁云死命一掷,不管了,一本一本想办法!
那本《乱判葫芦案》,几乎是被我抱回家的!我的第一本书啊!我翻了又翻,翻也翻不够。晚上,它被我压在枕头底下,连梦都成了葫芦案,糊里糊涂的。
书像鸦片,更是钩子,勾出了我更浓烈的书瘾。我老是惦着供销社那余下的11本,神思恍惚;捺不住的时候,就跑去,踮着脚尖儿,下巴搁在供销社柜台的边沿,滑过来滑过去,痴痴凝望,过一下眼瘾。
我再没勇气向我娘讨钱,因为我看到她正为我2块5角的学费发愁。
有一天,小姑姑来赶集,给我2毛钱。我听见我的心里哗啦一下,鲜花朵朵开!我成富人啦,买本小人书,还能买个本子和一支笔!
我呼呼啦啦地向供销社跑去,但愕然发现那货架上空了,如同一个人兴冲冲走着,却迎面撞上一堵墙,兴奋像落叶一样消失了,失落感一下子攫住了心。好几天,我都闷闷不乐。
多年以后,想起旧事,我忽然对村上春树的那句话颔首微笑了。他说:“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我的怏怏不乐是被表哥的喜事冲淡的。那天一早,我们跟着大人到四姑家去帮喜。然而一进新房,我的眼就放出了“绿光”。这新房是20世纪80年代中期,村里最时尚的婚房装修方式,用报纸装裱顶棚,糊住凹凸不平的梁檩和椽子。有的人家还能找来彩色画报,我表哥的炕围子就是用电影画报装裱的。我看到魂牵梦萦的“红楼梦”字样,还看到许多俊美的人物像:金丝八宝攒珠髻与朝阳五凤挂珠钗的凤姐,瓷娃娃般精致的薛宝钗,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林黛玉……大观园的公子小姐都在那儿啦!
我被迷晕,当即脱鞋上炕,先爬着看完了炕围子;又踮脚伸脖,一张一张地看顶棚上的彩绘。
当新表嫂被簇拥着走进洞房,她的满脸喜气换作了惊诧,还吸一口凉气张大了嘴巴:她花团锦簇的婚床上,呆愣愣立着一个痴妮子,正转着圈儿地看她的房顶。
周围世界笑语喧哗,痴妮子浑然不觉。
我被闻讯而来的我娘拽下床,屁股上还挨了几巴掌。我的傻相被表哥喜宴上的亲戚们传疯了,人们见了我指点着说:“就是那个小妮儿,上了人家新媳妇的床!”
……
我考进师范学校后,才第一次见识到那宝库一样的图书馆。我借的第一套书,就是《红楼梦》。接过书的一刹那,就像前不久接到录取通知书的感觉一样,几欲喜极而泣。
那种幸福感像一场甘霖从天而降,汩汩潺潺,源远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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