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洪程
清明是一个美丽的节日——和风拂面,草木葳蕤,桃红柳绿,杜鹃竞相绽放。清明又是一个祭拜先辈的重要节日,人们扣动着亘古不变的心弦:“我从哪里来,到哪儿去?”
年年清明,今又清明,我和家人照例去李家墓地祭奠先辈。伫立在外公墓前,仰望坟墓后那棵直插云霄的青松,顿感岁月不老,芳华自在。我对亲人们说:“这棵青松的年轮记载着外公去世的沧桑岁月。外公去世那年,它只有碗口粗,而今有一围多粗了。昔日的荒山秃岭变成了今天的绿水青山。”
二舅在墓碑上题写的七言绝句《无题》重新拾起我对外公的记忆。诗云:“杏林春梦草堂中,芍药附子畏防风。人参二字真难写,只用芩莲去二冬。”
这首药名诗是二舅与外公超越时空的心灵对白,以本草为引,道尽了外公追寻“杏林春梦”的艰辛与执着。外公是当地一名妇孺皆知的老中医,他的医术是从祖上传下来的。解放后,外公在公社合作医疗站工作。“文革”开始年,外公失去了处方权。至于原因,公社干部说:“开药方的权利要牢牢掌握在贫下中农的手中!”于是,开处方的外公成了生产队的掏粪工,他每天的工作就是挑着粪桶到各单位厕所掏粪。斗转星移,外公每天重复着掏粪工的故事。那时候,外公50多岁,一件打满补丁的灰色中山装包裹着他那佝偻的身子,满头银发,面黄肌瘦,形容憔悴。
然而,艰难困苦摧不垮外公的坚强意志。对于被革去处方权的现实,外公无力改变,也没有试图去改变,而是以坚韧不拔的意志努力改变自己,完善自己。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外公总是在昏暗的煤油灯下苦学祖先传下来的中医药书籍和处方,苦苦探索治病救人的良方,精神食粮不断丰盈,医术一天天长进。
也许是机缘巧合,外公迎来了意想不到的转机。那一年,公社的一位领导患了头风病,四处寻医吃药就是不见好。后来,不知这位领导从哪里得到外公能治头风病的消息,亲自上门找外公就诊。有一天晚上,这位领导在秘书的陪同下带着一斤饼干来到外公家。当时,饼干可是稀罕物,要凭票供应,一般人一年到头都尝不到一口。领导说:“老李,听说你的医术不错,帮我好好看看。
经过一番望闻问切,外公找准了病灶,为领导开了药方,叮嘱要按处方连续服用三天。
三天后,领导再次带着一斤饼干来到外公家。刚踏进门槛,领导就兴高采烈地对外公说:“神医啊,神医!从明天开始,你就去公社合作医疗站为贫下中农服务。”
重拾旧梦,外公兴奋异常,彻夜难眠;重操旧业,干着自己想干又能干的活儿,外公当然更加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二舅前年去世,骨灰就埋在外公的坟墓旁边。站在二舅坟墓前,其形象活生生地浮现在我眼前,心里涌出了一首拙诗《缅怀二舅》:“草履沙盘演习题,倒背伤寒人称奇。杏林春梦阻且长,幽兰为魂自奋蹄。”
因为“吃了上顿没下顿,一件衣服老大穿了老二穿、老二穿了老三穿”,所以“草履沙盘演习题”成了二舅的小学、初中生活。初中毕业,二舅成绩拔尖,但因“地主”帽子不能继续读书,只能回生产队务农。在生产队劳动的岁月里,二舅干一样钻一样,干一样成一样,木工、泥工样样精通,粗活细活样样能干。他以积极的姿态主动融入贫下中农之中,以至于大家似乎忘却了二舅还戴着“地主”帽子。
人都是有梦想的,二舅的梦想就是能像祖辈一样为患者把脉问诊。尽管戴着“地主”帽子的二舅在逐梦的路上有许多的无奈,但他始终恪守“耕读传家”。在每天繁重的体力劳动之余,二舅几乎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用于读书,尤其对中医药知识情有独钟。外公去世后,能留下来的遗产就是中医药书籍和通过实践检验的大量中医处方,二舅将其视作无价之宝,反复阅读,仔细琢磨,认真推敲,不断实践。
与外公相比,二舅的读书范围要广泛得多。除了钻研中医药,二舅还酷爱古典文学,尤其执着于钻研庄子。相对于物质上的贫困,二舅是精神上的富翁。
习惯养成心态,心态形成性格,性格决定命运。与外公一样,二舅始终保持着与世无争的无为心态,凡事礼让三分,不跟别人争曲直高低,甚至吃了亏也闷不作声。这种不争不抢的心态在一些人看来是逆来顺受,懦弱无能。然而,无论别人怎么看,二舅始终坚守为人做事的准则:闲来毋论人是非,心无旁骛勤耕读!
有一句话说得好:“我们没有能力改变这个世界,但有能力改变自己。”传承“耕读传家”,二舅看似无为,实则有为。通过不断改变自己,二舅厚植“杏林春梦”根基,在思想上、学识上主动顺应时代潮流,长了一身本事。
机会往往属于有准备的人。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二舅通过公开招考被录用为皮防站医生,实现了治病救人的梦想。那时,二舅已过不惑之年。当年春节,二舅在他家大门上题写了这样一副对联:“推窗但见春满树,抬头又是梦生花。”其喜悦的心情跃然纸上。
能够端上梦寐以求的“医碗”,二舅当然视之如生命,惜之如眼珠,越发勤勉,留下了“倒背伤寒”“出口成章”“在世庄子”的佳话。二舅不参加诗书画协会等群团组织,朋友圈很小,鲜有社交活动,一生挚友也就那么三四个。他有一个习惯,每有作品,就邀请几位挚友来到家里共赏,一杯淡茶,一件作品,各抒己见,谈论半天。共赏之后,便将作品付之一炬。所幸,二舅唯一留下来的墨迹被收录在了《维西县志》。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在与世无争的人生旅途中,以“幽兰为魂”的二舅无意间看到了一道风景线。上世纪90年代,从维西县城到崇山峻岭中的“康复村”送医送药靠的是“两条腿”。那年清明前的一天,二舅照例去“康复村”送医送药。他背着药物跋涉在九曲十八弯的羊肠小道上。突然,一个靓丽的身影呈现在他的眼前:灌木丛中,一株唇瓣黑黝黝的兰草在阳光下透着甜甜的笑容,淡泊、高雅,风姿绰约。兰既可悦目悦心又可入药治病。抱着把这一尤物发展起来的想法,二舅将这株兰草带了回家,并悉心栽培。二舅的养花技能就像他的医术一样精湛,令人佩服,第二年春天,这株兰草发了11个嫩芽。第三年,发展到了50多苗。一位大理兰花老板慕名而来,以每苗3000元的价格买走了10苗。这个收入可不是小数目啊!当时,二舅的月薪才1200元。之后,黑舌头细叶莲瓣兰价格不断上涨,二舅的“美丽经济”也随之水涨船高。
黑舌头细叶莲瓣兰改变了二舅家的经济状况,但二舅依旧节衣缩食,低调做人,依旧“心无旁骛勤耕读”,其风范犹如黑舌头细叶莲瓣兰之淡泊、高雅。
清光绪年间,李家祖先从内地来到偏远小镇延续至今。不管过去和现在,小镇的居民纷纷赞扬“李家人基因好,很聪明”。但在我看来,这种聪明并非基因使然,而是流淌在李家人血脉里的耕读传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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