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贵明
2024年1月8日下午,傈僳族祭天大师余金全去世了。那时我和朋友们正在他家对面依垮底村的小山头观察太阳回归。得知消息,心里“咯噔”一下,闪现的念头是调转车头去他家。但当时正在组织考察不便离开,心想斯人非等闲之辈,何必以俗世之眼看待,便也坦然了一些。
大约2010年,在维西县文化局工作的朋友刘秀芳给我两本精装的傈僳族《祭天古歌》,收录有17章长诗。据说完整的长诗有24部与之匹配的祭天仪式,但一直没有机会见识。2016年,迪庆州非遗中心支持维西县抢救搜集和向上申报叙事长诗《祭天古歌》非遗项目。12月22日,受维西傈僳学研究所邀请,我从矿区回来观摩傈僳族的祭天仪式,在目革仔家里第一次见到了余金全——这位被称为“爷爷孙悟空”的祭天师。
新洛村祭天仪式至少3年举行一次,每次祭天有一个轮值主祭家庭,其耗费则由全村人共同分担。那一年轮到耍底村民小组长目革仔家主祭。与我此前的想象相去甚远,祭天仪式是从太阳回归日的傍晚开始的。在主祭家完成《习伦礼》《驱邪灵》《宴诸神》三个章节后,真正的祭天古歌说唱仪式在野外祭坛进行。弟子熊跃、余志华是余金全得力的助手,而祭天仪式规模宏大,需要调动全村的人力物力,主祭目革仔自然成了保障后勤的组织者和实施者。在主祭家里,火塘边的自饮者余金全是事关成败的关键。弟子熊跃、余志华不停劝余金全不要喝酒,这也难怪,对于他们来说,有我们这些外来人和上级“领导”参加的仪式,千万不能因为酒醉而搞砸了。那时候还年轻的目革仔几次想偷走余金全面前的酒碗,但都被敏锐的余金全发现,巧妙地避开了。看着后辈们似乎无礼的行为,余金全并不生气,在火光的照耀下,他面色红润,神采奕奕,似乎蛮有把握。他笑容可掬,言语不多却言必中的。最后,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微醉的余金全被请上祭坛,野外的正式仪式在子时准时开始。
余金全背靠一袋象征丰收的粮食,坐在九层木柴码成的祭位上,不断变换手中祭天水木鼓、树枝、施洒伦、雷卜等道具开始了他漫长的史诗说唱。内容从呼唤祖先到农耕畜牧、金属冶炼、造纸用纸、射日射月、造日造月、洗日洗月、驯养猎狗、种树、找药、找水、晒盐、煮酒、开战打仗、王者训等包罗万象,口若悬河,滔滔不绝。
凌晨时分,夜深人静,眼看着白霜落在枯草上泛着白光,山风像凌厉的刀片从隐秘的四周低伏而来。野外更加清冷刺骨。我们就像烤串,翻来覆去在火堆前烤火。但要么前热后冷,要么后暖前寒,明显感觉无济于事。为苟安一时,不得不放下斯文面具钻进准备用于焚烧祭物的干松毛堆里,才发现里面已藏着同样几位耐不住同仁。我们几个外来人就像一窝小猪卷缩在松毛堆里,被松针扎得浑身难受时又出来烤火,反复几番,未见天明。
向天神武萨献祭完食物之后已是3点,祭坛上只剩下余金全、熊跃、余志华、目革仔和蜂玉程。余金全吟诵诗歌,三位弟子反复添柴烧火,傈僳学研究所的蜂玉程老师在拍照片,其余村民东倒西歪醉卧在祭坛下方。前来准备拍摄纪录片的某电视台团队,不知何时先走为上,已没了踪影。蜂玉程老师抵着严寒拍摄的系列民俗摄影作品后来以《道法自然——傈僳族祭天神》为题,获得第三届“故乡的路”中国少数民族摄影师奖、“2020·中国民族影像志摄影双年展”“民族影像志摄影永久收藏奖”“中国民族影像志摄影金收藏奖”。
按照规矩,祭天大师在说唱完24部长诗之前是不能离开祭位的,包括不能起身、解手方便等。如果离开座位,村民们认为来年会带来未知的灾难,意味着本次祭天失败。我从松毛堆里几次探头,看见陷入诗海的余金全时唱时诉,似乎在与众神对话,只有在其中某段诗章结束之时,才拿起身边的酒瓶喝一口,然后发出他习惯性的嘿嘿一笑。仿佛在嘲笑我们,又似一副众人皆困我独醒的状态,调皮的样子确实像孙悟空的模样。
那是我一生经历的最长的寒夜。71岁的余金全以惊人的毅力在一年中最漫长的黑夜里独坐旷野,恪守了祭天大师不下祭坛的规矩。余金全不慌不忙,毫不省略,至上午9点阳光照临祭坛,以超强的记忆力完整演绎了这部8000余行的长诗。当时的录音资料成为后来我跟随汉刚先生译著出版《祭天古歌》时的重要参考资料之一。就在这一天,我不仅有幸见识了千年前祖先们迎接太阳年轮的仪式,还看到了一位值得顶礼致敬的真正的傈僳族诗人。
2017年,似乎是这部史诗的好运之年。5月,我回到维西工作,从州里返回德钦县任文联主席的好友扎西尼玛转达了纪录片《原声中国》项目选题的重要信息,并通过他联系上了调研导演高晓涛老师。6月2日,迪庆州申报傈僳族《祭天古歌》省级非遗成功。8月25日,央视制片司宝君、调研导演高晓涛来到维西,我和蜂玉程、赵东征迎接了一行4人。下午调研组进入新洛村。但是雨季的山洪冲毁了通往耍底的土路,我们只能弃车步行。余金全来到河边,带着我们到了他家的老屋。
余金全有一座楼房,但没有隔整,一楼关着牲口,二楼堆着干草料。他和也叫余志华的小儿子住在山坡一间10来平方米的石砌小屋里。低矮的房屋只有弯腰才能进入。东北汉子司宝君身材高大,坐在屋里显得有些委屈。小屋没有窗子,光线灰暗,白天也看不清人的表情。余金全的小儿子尚未成婚,老伴已逝,女儿远嫁内地。他在半昏半暗的小屋里张罗着要给我们做饭,还抱来一只鸡执意要杀,被宝君硬抢放走了。余金全很久以前当过一段时间的代课老师,能听懂普通话,因此和调研组交流起来并不困难。为配合调研,余金全换上长衫带着我们去了他一年前开辟的新祭坛,摆了一个祭天的姿势,留下了一些珍贵的照片。
2017年11月,在迪庆州非遗中心的支持下,汉刚先生译注的傈僳族《祭天古歌(24部)》出版,这本书后来还获得云南省首届新闻出版奖,该书的唱述者正是余金全和熊跃。12月18日,时任民族宗教局局长唐建荣和我再去耍底拜访余金全,答应了他想于12月31日在前辈祖师汪忍波的古祭坛举行一场祭天仪式的想法。12月27日凌晨2点,《原声中国》项目组导演郭安、高晓涛,导演助理张璇到丽江,次日下午5点赶赴叶枝镇制定导演方案。
由于时间太紧,又处于元旦假期,考虑到县宣传文化部门、民宗局、叶枝镇等单位的工作人员因此前组织傈僳族阔时节活动连续工作多日,拍摄工作暂时也没有遇到需要各单位协助解决的问题,我和蜂玉程决定暂时自行克服困难,并直接向时任维西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电话汇报了有关情况。
实地调研之后,导演组提出在耍底老村和移民新村拍摄纪录片的方案。由于之前并不确定摄制组是否前来,余金全也想在汪忍波古祭坛进行祭天,我和唐局长也已经答应过。29日,依垮底村民已开始着手筹备祭天仪式,摄制组又希望能够在河对面的耍底老村拍摄祭天。村民和摄制组在时间选定、地点选择上出现了分歧。12月30日夜间,摄制组21人全部到达叶枝。
12月31日,我去依垮底村找准备在那里祭天的余金全协商。弟子们不太理会我,从表情可以看出他们对我出尔反尔、临阵变卦的行为很不满意。我提出能不能举行两场仪式配合拍摄的想法,弟子们认为年度时轮已过,多此一举是劳民伤财,瞎折腾干不动!屋里几乎全是反对的声音。鼎沸人声中,我就像一只被架在火上烘烤的青蛙,无力应对。在我哑口无言之时,余金全嘿嘿一笑算了算时间:“1月2日是本年度祭天的最后时限,还可以举行最后一次。”
但是因为祭天后3日内,参加祭天并分享了食物的人员禁忌跨沟过河,而到依垮底对岸的耍底老村举行祭天仪式必须跨过两村之间的耍底河,这将破坏千百年来的规矩,屋里又炸开了锅,持两种意见的村民在坚持原则还是更改传统的问题上僵持不下。
在我感到协商无望而有些沮丧时,余金全又发出他调皮的嘿嘿一笑,看着我说:“没事,我不吃祭献的肉就可以了。”话声虽小,却力挽了屋内争论的狂潮。我这只违反契约成为众矢之的青蛙终于抓到了一棵救命稻草。看大师已经表态,弟子们也就默不作声,只好该干嘛干嘛去了。我这只被村民的唇枪舌剑炙烤的青蛙,终于爬出反对和抗议的火焰,活了过来。
12月31日依垮底祭天仪式结束后,协调1月2日夜间耍底村拍摄祭天过程又出现了波折。导演组原计划有偿组织200位村民参与部分摆拍镜头,发动群众演员时又因过河禁忌应者寥寥。群众的反应很简单:“谢谢,按照规矩不能过河,钱不要了。”我和叶枝镇文化站的罗娟通电话共同想办法,准备从附近的同乐村调运群众参加拍摄,又因车辆无法到达拍摄现场而被迫放弃。情急之下,新洛村委会主任甚至提出不参加拍摄就扣护林员补助,有点强制和威胁的意思。但村民并不买账:“不能过河,钱不要,扣补助也可以。”情况变得有些复杂。余金全说:“依垮底祭天献祭的肉,我看一大半的人没有来吃嘛!”一语点醒我们,村里最终组织起未食用依垮底祭天肉食的80余名群众,《原声中国》关于维西傈僳族祭天的拍摄任务得以按计划完成。
虽然因我们事前沟通协调没有到位而引起波折,但村民们在经济利益面前仍然能够坚守传统禁忌的态度,是当下很多人所不具备的。余金全爱喝酒,但一言九鼎,仅隔2天连续在依垮底和耍底村分别完成长达24小时的祭天仪式,表现出一名祭天大师的高度使命感和道德操守,我的内心对这个不起眼的村落和村民肃然起敬。
整夜待在野外忙前忙后指挥拍摄的导演郭安后来成了我们的朋友,拍摄结束时说:“说实话,这个项目的团队比参与过的所有西藏项目都辛苦。”我相信他的感受和说的话是真实的,因为那一夜我曾经看到一架固定机位的摄像机身上落满了白色的寒霜。
难忘的三个昼夜里,连续参加两场祭天的蜂玉程大哥和高晓涛老师面容憔悴,疲惫不堪。我又充当驾驶员和翻译员加之感冒,三天居然瘦了11斤。回家途中经过温暖的澜沧江河谷,躺在车上睡了长达5个小时的一觉,连梦也没做。从我们自己的切身感受不难想象一位73岁的老人为他热爱的长诗付出的一切是多么值得敬佩。我想,称其为“大师”名副其实,德配其位。
这部长诗的省级非遗传承人地位在当地村民中很受关注,余金全后来成了州级传承人。在笑谈弟子们反对他喝酒的问题时,余金全认真地对我说:“他们不明白!在冬至寒冷的夜晚,我不喝点酒怎么能在野外坐到天亮?”一切关于人们对他喝酒的非议,就是出于如此简单却真实的原因。《祭天古歌》后来经云南省社科院申报成为中国百部史诗工程项目之一,新的团队以记录影像志方式以余金全为拍摄对象进行了长达3年的跟踪拍摄,应该保存了一些宝贵的资料。
尽管这部长诗具有申报国家级非遗成功的潜力,但我感觉祭天大师余金全很难熬到获得国家级传承人资格之时。2020年,省民族宗教委实施最后一批百名人才项目,迪庆州民族宗教委给了维西县两个申报名额,余金全和巴迪乡传唱阿尺目刮的残疾人余勇兴被获准立项。项目批复后,本想做个牌子给余金全作为纪念或者对某种成就的肯定,但因忌惮于“乱授牌”之嫌而放弃。后来开展了几期田野实训,时任县民族宗教局局长余海军还去看望搬到耍底新村的余金全,并给他发放了传授费,算是一种关心和鼓励吧。
在县非遗中心和民族研究所的共同努力下,这部长诗大约7至11人的传承队伍至今已逐步形成。
2023年11月3日,因研究傈僳族古代历法的一些问题,再次到耍底新村拜访余金全。时光如箭,大师已78岁高龄。问及太阳回归有关问题时,大师直接说这个他不懂。他已经不再喝酒,说喝了酒会发晕。还得知小儿子至今未婚,天天学习长诗,还疯了一段时间。他原本以为儿子疯过之后会得神授而忽然说唱《祭天古歌》,没想到是受了“赛派尼”(传说住在岩洞里的女鬼)的干扰。然后还是他调皮地嘿嘿一笑:“经过我的祭祀他好了,现在在地里干活呢。”语气似乎有点挫败,又似乎很有成就感。
离开的时候,祭天大师余金全拿着我们带来的先天太极与历法关系图认真看起来,像一位注视星空的学者,又像一位渴望答案的学生。我看了他一眼,心中隐隐感觉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事实验证了我的预感,2024年1月8日日落之际,一代祭天大师余金全去世了。这时,迪庆州的各民族学者在他家对面的山坡上激动欢呼,是因为实地验证了回归期间太阳与两座观测历法的古祭台呈三点一线的伟大时刻。似乎是巧合,也似乎是注定。1月9日子时,当我们又见证另外两座古祭台与猎户座三子星成一条直线时,传来人们向祭天大师告别的挽歌。我看到一颗流星划破夜空落进了河对岸的耍底新村,仿佛前辈祖师们前来迎接余金全回归先祖之地。
在太阳回归,三星移动,万物苏醒之时,余金全完成了他的使命,与前辈祭司会合。我似乎看见余金全和祭天师们穿着干净的白色长衫,正在列队从落满星星的道路回家。
2024年1月19日,得到耍底村民将在23日举行祭天的消息。其时太阳回归的年轮已过,村民说这次祭天更多是为了纪念第22代祭天大师“孙悟空”。也许,余金全和我们所有人的努力,将会有一些新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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