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申功晶

苏州人爱喝茶，“早上皮包水，下午水包皮”生动形象地描述了苏州人喝茶的悠闲，即便出门在外，仍不忘带上一罐茶叶，茶是苏州人心底一缕抹不去的乡愁。

江南第一才子唐伯虎在《除夕口占》中说道：“柴米油盐酱醋茶，般般都在别人家。”茶是苏州人的开门七件事之一，喝茶与吃饭占有同等地位，故苏州人管喝茶叫吃茶。丰子恺漫画中的《苏州人》描绘了身穿长衫、叼着烟卷、手托鸟笼的老少爷们儿。这小日子甭提有多滋润了。苏州人的风雅之处就在于能将柴米油盐过得风花雪月。苏州人喜欢喝茶，苏州的大街小巷里藏着掖着大大小小的茶馆。喝茶是一件不容马虎的事。苏州人管喝茶叫孵茶馆，我的外祖父是一名掮客，每天天蒙蒙亮就出门，打个“三轮的车”去茶楼占个好座头。老茶客们吃早茶，先是一杯热茶下肚，然后消消停停吃早点，倘若恰逢生意场上的熟人，那就续上茶水，边喝边聊，茶水喝光，顺道也把生意谈了下来。粗衣短衫的劳力通常买一副大饼油条，寻一间简陋茶室，揪着热茶啃大饼油条，茶足饭饱，抹嘴开工。

幼时，我的祖父常捎上我去茶楼喝“下午茶”，在那个茶香四溢、瓜子壳乱飞的嘈杂天地，祖父笃悠悠手托一杯清茶，跷着二郎腿，眯缝着眼，沉浸在低吟浅唱的评弹声中，一坐就是大半天，我对喝茶、评弹素无兴致，只是眼巴巴地等着属于我的那份茶点，蟹壳黄、枣泥麻饼、生煎馒头都是极好的伴茶佐食。

上了学堂，周末做完功课，闲得无聊，就学起祖父的样子，从茶叶罐里取一撮新茶撒入玻璃杯，蜷曲的茶芽在热水里舒展开来，上浮下游，直至水呈青绿色，看杯中嫩芽沉浮，忍不住嘬了一口，较之可乐、果汁的甜腻，这茶别有一股清香沁人心脾，一杯下肚，余香绕喉。后来，父亲告诉我，这一小撮毛乎乎的绒茶原是比金子还贵的中国十大名茶——洞庭碧螺春。

打那以后，我开启了“宁可食无肉，不可饮无茶”的泡茶生涯。周作人说：“喝茶当于瓦屋纸窗下，清泉绿茶，用素雅的陶瓷茶具，同二三人同饮。”恰巧，我童年居住的老宅便是瓦屋木窗，只不过随着时代进步，纸窗换成了玻璃窗，却也无伤大雅，我用压岁钱去商场挑了个漂亮光洁的景德镇白瓷杯，杯身上印着郑板桥的竹，泡上一杯清气袅袅的香茗，看嫩芽在杯中舒卷游移，看着茶汤渐呈碧色，内心却无比熨帖，似乎这江南的山水就沉淀在这一杯茶水之中了。《红楼梦》妙玉说茶：“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便是饮牛饮驴了。”那尼姑毒舌骂尽天下人，似我这等自诩风雅、以茶代水之人，亦沦入牛驴之流。

后来，我从老宅迁入新居，在新家喝茶全然不复当年的味道。文友推荐，不如去家门口甲天下的苏州园林里喝茶。每一处园林里几乎都有一个茶馆，最接地气的要数五峰园的“五峰山房”，十块钱一杯炒青，但那人声鼎沸、人头攒动的场景颇似赶庙会；素喜清静的我最为中意的当属“养在深闺人未识”的艺圃茶室——延光阁，靠窗而坐，不出宣室，便能看到对面的假山、曲桥、乳鱼亭……如一卷国画美轮美奂摊开在你面前，较之昔年在老宅里喝茶，这滋味更胜一筹；我还常去山塘西街的五人墓茶厅，那里地处偏僻、人迹罕至，一支笔、一张纸，写下了一篇又一篇珠玑妙文；耦园东花园的二楼茶室经修葺后，三面开窗、八面来风，随意挑个靠窗的雅座，“茶博士”一壶茶端上桌，我推开窗户，满院景色尽收眼底。

近年来，水巷旁、山坞里也陆陆续续开了不少茶楼，我来到千年老街平江路，恍若又回到祖父生前的那个年代，弦琶琮琤不绝于耳，可谓“铁打的评弹，流水的茶客”，然肆坊间的茶楼终究过于喧闹。某日踏青，足至旺山，看到青山碧水间那清一色用绿竹搭建的茶楼，耳目亦为之清凉，清代诗人沈朝初在《忆江南》中写道：“苏州好，茶社最清幽。”其实在苏州喝茶，还有更禅意的去处，譬如，坐落于东山山坞里“鸟鸣山更幽”的紫金庵，常熟虞山脚下“曲径通幽处”的千年兴福寺。

《红楼梦》里嗜茶如命的尼姑妙玉用“五年前，玄墓蟠香寺住着，收的梅花上的雪”泡茶招待上客，可见喝茶最讲究“好水泡好茶”。唐朝贞元年间，“茶圣”陆羽云游至苏州虎丘，见嵌在石岩间一丈见方的泉水清冽可人，忍不住掬而尝之，果然甘甜可口，于是在此扎根，一门心思“品泉著书”，有了好水，怎能没有好的茶叶作点缀？他开凿石井，引进安徽歙县的贡茶——白云茶，在虎丘后山坡灌溉种植了上万株茶树，有了陆羽的悉心栽培，白云茶声名鹊起，成为一代名茶，也推动了吴地茶业、茶事的发展，喝茶、饮茶成了当地人一种生活习惯。虎丘后山，石径甬道、竹林深处，“云在茶香”茶室的茶客一年四季络绎不绝，连周遭的树荫下、岩石上都摆满了茶桌茶凳，看茶师们取出白云茶，小心翼翼地用茶匙舀些许茶叶，那茶的做工条索扁平、绿得深邃，泡在玻璃杯里，一口饮毕，香郁五脏，味道甘醇，余香绕舌，面朝漫山遍野的茶树，即便“茶圣”再世也该叹“世间再无此雅事”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