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吴成虎
2011年3月,许多地方已是阳光融融,春暖花开,而位于滇西北高原的迪庆州维西县还彳亍于朔风萧萧、雨雪飘飘的倒春寒天气之中。面对如此天色,我不得不时时停下赶撰《维西民族文化与方言》的笔头,转而担心起远在昆明、正与病魔抗争的吴积才恩师。
当得知昆明的天气也是乍暖还寒时,一种担心弥漫心间:恩师羸弱的病体可否经得起这等气候的折磨?
3月16日清晨,恩师夫人毛玉玲教授来电告知恩师已于昨日撒手人寰的噩耗。从此,失师之痛及因当时道路阻断,不能前往参加葬礼,只发出唁电的锥心遗憾常年使我“沉思前事,似梦里,泪暗滴”……
时光一去不复返,而我对恩师的思念却与日俱增,恰如歌词“神仙也挡不住人想人”所表达的情感一样。无论世事怎样变幻,恩师的音容笑貌无时不历历于眼前,无刻不朗朗于耳际。然而多年来,一因惮于触碰失师之痛,二因羞于对民族语言的研究尚未取得较大成果,故始终未能写下点纪念恩师的文字。
追忆我受教于吴积才先生,与其结成师生情谊的过程,大体可分为闻名神交拜读其文其书,谋面从师聆听其谆谆教诲和在缅怀中继续神交,践行先生治学经验、坚守先生治学精神三个阶段。
1975年,昆明师范学院(云南师范大学前身)在迪庆州开办汉语言文学专业大专班,时为学院中文系负责人的吴积才先生担任班主任并负责现代汉语的教学。除了悉心教授知识外,他还关注学生的日常生活,给予他们无微不至的关怀。为解决学生暖身问题,他跋山涉水,只身赴维西县采购棉布。在维西县采购棉布的几天里,出于职业本能,他对维西县汉语方言较其他地方汉语方言交际面广以及较为接近普通话的情况感到惊讶,认为维西县汉语方言可作为迪庆州汉语方言的代表,是云南语言矿山的重要组成部分,值得认真开发和研究。此外,令他感到难忘的还有质朴、刻苦、率真、好客的迪庆学生,如中甸县(今香格里拉市)的吴平同学及维西县的和瑞祥同学等。吴积才先生对于迪庆州教育和语言文化建设的初心自然而真诚,热忱而持久。
上世纪80年代,我考入昆明师范学院第一期函授大学攻读汉语言文学专业,有幸拜读了吴积才先生发表于《语文函授》和《语言美》上的诸多普及和深入研究语言科学的文章,受益匪浅。同期,我在普通话教学中发现维西县汉语方言的声调与普通话声调之间有着较为整齐的对应关系,可用来判断普通话声调的方法,我因此对方言学产生了浓厚兴趣并延伸到语言学、音韵学、训话学等学科的学习。吴积才先生的《云南方言与普通话语音》《云南方音辩证》《云南方言概述》《漫话汉字》《异体诗浅说》《唐宋诗词名篇赏析》《双声叠韵诗赏析》等著作又给了我良多教益。1990年,我在正式受聘编纂《维西傈僳族自治县汉语方言志》之前,应县志主编李汝春老师口头之约,开始了编纂准备工作,吴积才先生的《认真写好方言志》《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云南省志·汉语方言志〉编后的思索》等文章又给予了我莫大的启迪。
1992年秋天,云南省语言学会召开年会,为确保《维西傈僳族自治县汉语方言志》如期完成,我带着志书部分初稿赴昆,申请加入学会并希望能与吴积才先生谋面,拜其为师。会前,经石玉成老师引见,我终于见到了吴积才先生,无论是由明镜透露的笑貌,还是由皓齿吐露的辞令,都给人一种宽厚笃雅,亲和睦人的印象,令我终身难忘。接着他热情地介绍我加入学会,会议间隙还多次找我谈心,耳提面命,指出了书稿的成功和不足之处,凿凿之言,无不切中肯綮。会后,他安排会务组为我提供了方言田野调查必备资料和编纂必读的一些理论书籍。回家后,在先生连续不断的信函指导下,加速了我的编纂进度,至1994年8月学会再次召开年会时,我带上改定稿再赴昆明,恳请先生修改、审订志稿。先生于百忙中很快改定后即聘请云南教育出版社资深编辑易山(李开泰)先生担当责任编辑,并决定由云南教育出版社出版。
审改期间,针对我们调查得出的维西县没有鼻化元音韵母,而他和颜晓云老师合著的《云南方音辨证》中开列有鼻化元音韵母,二者不相符的问题时,多次提出应尊重遵从我们调查的结果,这种摈弃门户之见、科学严谨、务实求真的学术精神令人感佩不已。当得知我们最终为尽量靠拢《云南方音辨证》,把鼻化元音韵母处理为弱鼻化元音韵母后,又叮嘱我今后编纂《维西汉语方言词典》时,务必予以订正。
1996年1月,维西县志主编李汝春老师、县志办主任尹治汤同志和我一起赴昆校对清样,吴积才先生把校园内原《语言美》报编辑室的钥匙交付我们,作为办公地点。在这段日子里,他还挤出时间,多次与我们面谈,反复强调“民族地方志书,一定要重视民族语言和汉语方言相互影响的记述,从语言角度反映地方特色和民族特色。”的观点,肯定了《维西县志》专设“语言文字”编的成功范例,给予《维西傈僳族自治县汉语方言志》“为我们树立了一面旗帜”的高度评价。本来我们打算志稿签清后再增加几天时间聆听先生的教诲,但由于2月3日发生了丽江大地震,我们不得已只好匆匆作别先生。临行前,先生赠与我们他绘制的威虎图和雄鹰图,勉励我们在雪域高原依山凭空,有所作为。
2005年,历经10年努力,拙作《维西汉语方言词典》脱稿,为促其早日面世,我又将书稿寄给先生,盼其审订后写篇推介文章,发给5月赛马节举办的“迪庆州民族文化多样性传承与创新研讨会”会务组。先生不顾病魔缠身,孜孜不倦地审订完全稿、及时撰写了推介文章后,又与易山先生取得联系,达成联袂支持由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共识。每每想到先生为我们趑趄奔忙的情景无不热泪潸潸。2006年,在特约编审易山先生的精心安排下,我只身赴昆参加排版、校对、复审、签清工作,先生多次于病榻前给予精细指导,诸如将方言志中“弱鼻化元音韵母”的界定删除;提醒将来修订方言志时将原方言志缺如,而词典已考出的字、词补上等等。既注重眼前,又放眼将来,可谓尽心而关怀备至,竭力以相助至微。在词典付梓前夕,先生又在原推介文章的基础上,以“云南方言词汇研究的新的里程碑”为题作序,对词典在中华民族语言词汇研究的大背景下描写、记述维西县的汉语方言词汇和采用文化语言学方法进行研究给予了高度评价。
2007年2月,我和易山先生在上海完成词典出版工作回到昆明时,先生再次住院已经多日了,我们前去探病时,他反复叮嘱我,他和易山先生都希望利用编纂词典富余资料写一本文化语言学专著。待我返回维西县过春节时,先生将其用仅能动弹的右手经过数月才绘制完成的红梅酿春图送给我,说作个纪念吧。回家后我把这幅图装框挂于客厅,时时不忘欣赏。图中梅花枝条曲虬苍劲,花朵繁密绯红,题诗为“万花敢向雪中出,一树独先天下春。”书画珠联璧合,既饱含着对云南方言研究取得阶段性骄人成绩感到自豪和歌赞的深情,又寄寓着对云南语言文化工作者不忘初心,不畏艰难困苦,继续坚守“敢为天下先”的担当精神,携手砥砺前行,共创云南语言文化建设美好春天的殷切希望。
自2011年3月15日起,我与先生的交往又以神交的方式继续下去,在先生治学经验和精神的助力和鼓舞下,我于2012年在易山先生的帮助下出版了《维西民族文化与方言》,聊作对先生的丁点告慰吧!2018年,我抱病完成了《维西傈僳语志》的编著及《维西纳西族阿勒古歌》的统稿工作,算是践行了先生“民族地区从事语言文化工作的汉族同志要学习和研究民族语言文化”的嘱托。我想,只要生命不息,与先生的神交笃定不止,所受教诲将越来越多。
今年,先生离开我们已经10年了,岁月留给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应当一改先前的想法,抓住“尚有笔可提,有口能言”的稍纵即逝的机会,写几个字、说几句话,于是含泪断断续续写成这篇拙文,算是对吴积才恩师的一点缅怀和纪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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