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按钮

我的杨庄 (节选)

●扎西才让

(上接2020年4月14日第四版)

做裁缝的女孩

妹妹心中的苦涩,使我想起一个当裁缝的女孩来。

我上高三那年,因为学习成绩不太理想,母亲断定我不会考上大学,就做出了找寻儿媳的决定。

母亲喜欢的那个女孩,住在洮河边那个名叫木耳的小镇上,开了个裁缝店。我放假回家的时候,有时会看到一两个男孩在她店里闲坐、聊天,嘻嘻哈哈的。有时只看到她一人,停了手中的活,朝着窗外发呆。

母亲一直渴望她能做自己的儿媳,她叫妹妹给我写信。妹妹喜欢恶作剧,把母亲的意思表达清楚后,总是用竹笔蘸些墨水,画出蓝色的天空,碧色的河流和青葱的森林。森林旁,孤然静卧着一座新兴的小镇。小镇里,一根木杆挑起一面绿色小旗,旗上写着三个黄色汉字:裁缝店。

但我不喜欢那个女孩,她在店里嘻嘻哈哈或傻傻发呆的模样,都让人觉得很不舒服。

所以当母亲托人带我到女孩家相亲的时候,我还是没有踏入她的家门,只让媒人一人去试探究竟。媒人后来对母亲说:“你那儿子,躲到小镇旁那条河边去了。我找到他时,他就像土司家的傻少爷,在数那些河底的游鱼呢!”

我才不愿意娶一个傻傻发呆的女孩做老婆呢!

女裁缝最终还是嫁给了别人。新婚那天,她提着裙子从楼梯上一步一步小心地走下来,恰好遇到因刚刚考上大学而意气风发的我,就抱着伴娘的胳膊狠狠地哭了一场。

几年后见到了她,已经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原以为她又丰满又滋润,却是黄皮寡瘦的。她看了我一眼,没认出我,挑着两桶水忽闪忽闪地走远了。那瘦瘦的背影,让人心酸。

巧合的是,那个瘦高的皮肤黝黑的小眼睛的伴娘,最终却做了我堂弟的媳妇。

母亲生前说,这件事,像一条蛇,一直躲在黑暗潮湿的往事里,动不动就会跑出来,让她伤心:“念书的人,大多都是陈世美!”

我争辩说:“那时我还没考上大学,不算陈世美!”

母亲死后,我很是内疚当时的决定。我总是记起那个女裁缝,记得她朝着窗户发呆的模样。那一年她十五岁,下午的阳光黄黄地照着木耳小镇的土街,照着屋顶上翻飞的经幡,照着女孩青春却木然的脸庞。

侯先生

教书的侯先生,祖上是昝土司的百姓。他对汉文化情有独钟。他读的是有汉字的那种书,有叫《三字经》的,有叫《三国演义》的,也有叫《老残游记》的。尤其有几本厚厚的《史记》,平时藏在箱子里,闲暇时就取出一本,把手仔细地洗净,慢慢地擦干,慢慢地翻看。

他把那《史记》看得多了,竟入了魔,认为杨庄肯定存在着可以载入史志的人。

他准备写一本《杨庄村志》,想给那些村长、喇嘛、阴阳、樵夫、船夫、画家、诗人、木匠、猎户们弄个本纪、世家、列传什么的,还说群体事件可以写成表,故事的边角废料能整成书。

我们听得稀里糊涂,不知道是该表示赞同还是该表示反对。因为他的《杨庄村志》,有缘的人见过几沓,却一直没成书。听说他还在写,断断续续地,似乎永远也写不完。

除了写《杨庄村志》,年关之际,他还喜欢给村里人家写对联,编些与村庄命运有关的句子:

上联:种麦种豆种洋芋山里人家家有余粮

下联:养牛养羊养孩子尕杨庄户户奔小康

横批:小康之路

乡亲们欢喜地来了,捧着笔墨纸砚,展开大红的纸张,看他龙飞凤舞地挥毫泼墨,都傻着一张脸,露出对汉文化格外敬畏的表情。待纸上的墨干了,才小心地叠起来,揣在怀里,欢喜地去了。

在侯先生的身上,我看到了文字的力量,也深信这力量甚至会影响村庄的命运。于是,在暗夜里,我也偷偷记下许多人的名字,也记下了与这些名字有关的故事。

观音代

观音代与众不同。

观音代是杨庄唯一一个诗人,但庄里人不知道诗人究竟是干啥的。

听说在历史上,杨庄出过教书先生、泥水匠、木匠、画匠,都是些靠得住的匠人。也出过阴阳家、神汉、媒婆、工头,都是些靠蒙人过日子的神人。但杨庄从来就没出过诗人。所以当从师范学校毕业的观音代给庄里人说他是诗人的时候,人人都被弄糊涂了。

“死人?你明明活着嘛!”庄里人很吃惊,他们认为观音代的脑子出了问题。

观音代只好解释:“不是死人,是诗人!” 然而,他的发音出了问题。他把诗人念成了丝人。

庄里人明白了:“哦,原来是像蜘蛛一样吐丝的人,对吧?”

观音代摇摇头,无奈地笑了。他在人群里看见了矮矮的我,仿佛见到了救星。

“你知道诗人吧?”他问我。

我点点头:“知道,李白、杜甫、白居易都是诗人。仓央嘉措也是诗人。”

他高兴得叫起来:“看看,看看,还是念书的人聪明。”他又对别人感慨道:“你们这些乡棒,啥都不知道!”

啥都知道的观音代喜欢上了邻村村长的丫头。

村长姓李,和杨庄的李家是同宗同族,娶了洮河那边的藏族女人做老婆,生了两个儿子,一个丫头。这丫头叫李菊花,比我大三岁,腰细腿长,皮肤黑黑的,眼睛亮亮的,喜欢穿白底蓝花的衬衣,常摆着两根长辫子到东山底下去挑水。我喜欢走三里的路程,守候在邻村的那个清泉边,等待挑水的她突然出现。我也喜欢看她把水一瓢一瓢舀进沉重的木桶里,随后闪着细细的腰肢挑回去的那种情景。

观音代在离杨庄30里的新城工作,但只要回到村里,他就给李菊花写诗,写在随身带的巴掌大的红皮本上。

李菊花不识字,看不懂他写的是什么,他只好用那土里土气的方言,念给她听。

他总是约李菊花出来,在小河边、杨树下,或者刚刚升起月亮的小山顶上,摇头晃脑地给她念诗。

李菊花边听边笑,咯咯,咯咯,咯咯咯咯,活像个杜鹃,笑着笑着,就把头靠在观音代的肩膀上了。

我听说了,也见到了,感觉整个身体都是酸酸的。就找了个机会劝观音代:“你再不要给李菊花念诗了。听说好几次你们大半夜才回家,她的父亲都发火了。”

他说:“给她写诗,给她念诗,是多么有趣的事。你不懂的!”

他还是照样给给李菊花写诗念诗,就是不提要娶她的事。

但村长却托人给观音代的父亲说了:“赶紧叫你家儿子娶了村长的丫头吧!”

“为啥呢?”观音代的父亲纳闷。

“为啥?就因为你家儿子把人家的肚子给搞大了!”媒人交了底。

“我的儿子是干部,不能娶在地里刨食的人当媳妇。”

媒人威胁道:“不娶的话,人家就准备告状呢,到时你儿子也当不成干部了。”

这威胁果然有力量,干部观音代只好娶了邻村的李菊花。

娶了李菊花的观音代,就不再把我当练手了,也不给我念他写给她的诗了。

我感觉到心里最美好的东西,在观音代娶李菊花的那天,永远地丢了。

我和她

和杨庄的这些男人相比,我似乎算是比较幸运的人了。

这村庄了,吃公家饭的,除了诗人观音代外,就是我了。因此,在杨庄人的眼里,我的头顶或许还罩着那么一轮光环。这轮光环可能是读书人所特有的,是种身份,也是种优越感。当年,也就是我工作后不久,在这轮光环的笼罩下,我有点犯糊涂了:我想在杨庄找一个女人,做我的老婆,我要把我的杨庄情结,通过她,留在我的生命里。

读书的时候,我看中的是邻村的李菊花,但这朵花让观音代给折走了。工作后,我瞄准了画家杨的女儿。不为别的,只为她长得像李菊花。利用假期回到杨庄的时候,我总是去找她的阿哥,实际上就想去看她一眼。

有一次,我终于逮到一个和她单独相处的机会,我壮着胆低声告诉她:“给我……当……当婆娘吧!”

她吓坏了,脸也红了,好半天不说话。

我急了:“你考虑考虑啊!”

她看着我,脸更红了,点点头。我又溜到她阿哥跟前,心跳得厉害。

过了几天,我又去他家。他父亲在,见我来了,下炕穿鞋,走了。

她的阿哥接待我。胡侃一会,她阿哥突然严肃起来,告诉我:“你给我妹子说的事,我们都知道了。我们家里人商量了一下,觉得不行!”

我的脑子里轰的一声,涨红了脸:“为啥?”

“为啥?”她阿哥说:“你念书念糊涂了吗?她已经许配给其他人了,快办婚事了!”

她阿哥说:“这事就到此为止,别往外说了,说出去别人笑话呢!”

然而过了半年,我偶遇画家杨的女儿时,她却瞅机会告诉我:“父母之命难违,我其实愿意给你当婆娘!”

她说这话时,语气里有种许诺,有着决然的勇气。

我突然觉得村庄、树木以及比树冠更高的云朵,都沐浴着一种奇异的光芒。风在倾听,流水带走讯息,草叶上的甲虫在叶面上记下此情此景。我知道自己是幸福的,同时也觉得身边的她,家里的老人,路上的过客,田地里觅食的家禽,都是那么令人爱恋的。

我长久地站在门楣下,看着她,不知说什么才好。

几年后,她又找到我说:“想起不能跟你在一起,我就觉得难受。”

说这话的时候,她早就嫁给了另一个村庄的另一个男人。我默不作声,像个猫头鹰蹲在村口。那个女人在我身旁凝视着我,阳光下,她显得那么美丽,那么柔弱,那么叫人怜悯。正是黄昏时分,西天的云霞红红的一片,像一块巨大的遮羞布,在山顶漂浮着。

其实我和她都知道,即使豁出下半辈子来折腾,我们之间的姻缘,也是不可能的。

CopyRight:迪庆日报社

所有内容为迪庆日报社版权所有.未经授权不得复制转载或建立镜像

滇ICP备09000927号-1

--> 2020-04-21 1 1 迪庆日报 content_12657.html 1 我的杨庄 (节选) /enpproperty-->