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p 15】随笔|响古箐的回声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21-08-20 14:57:47

响古箐的夏天,杜鹃花开过了,鸡嗉子果花正当时,明晃晃的夺人眼球,如蝶儿满天飞。有时在远远的山坡上绽放一两株,点亮一片翠绿。

“用无人机拍,放到抖音上不得了”,赖建东娴熟地驾驭着皮卡车,提醒我关上车窗,山路弯多又狭窄,不时有枝条探进车来。这伙子是个八零后,白马雪山野生动物救护站站长,他的脾气和皮肤一样粗糙,却招人喜欢。小赖大学毕业后一头扎进深山里,把媳妇留在昆明,没少尝相思和奔波之苦。“领导体贴我,我也不是一直在山上,到昆明我找你喝酒”,说完他笑起来。

体贴小赖的领导,钟泰肯定算一个。见到这个魁梧沉稳如山的康巴汉子,我有点激动,一时竟不知从何聊起。而且明显地,许多事你不问他不会说,说起来也是云淡风轻俱往矣。钟副局长是白马雪山的传奇人物,16岁被招录进了白马雪山,干了一辈子野生动物保护,马上就要退休了。我最早知道他时,他是“人民满意的公务员”,国务院表彰的。而当你听了他的故事,难免对他肃然起敬。他的同事兼生死兄弟,肖林老师刚出版了一本《守山》,把当年他们出生入死、孤独至极的野外科考经历公之于众,但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而已——《守山》是本好书,有血有泪有情怀有故事,令人手不释卷。书有多精彩,他们的经历就有多难得多丰富。

在奔子栏管理所,钟泰退休同事六金是当年退伍军人转业来的,他绘声绘色地给我讲述,当年他和钟泰为了让北迁的滇金丝猴“回家”,如何差点死在山上,是钟局长救了他一命。而在沈孝辉的《雪山寻梦》一书中,为保护当年“大学生绿色营”一行的安全,钟泰给司机师傅压阵,舍命冒险闯过泥石流。周围人对钟泰的尊重自然而然,余建华拿过一次环保大奖,他捧着奖杯哭着说是钟泰让给他的,当然他自己也完全配得上。

我像只猎狗,竭力从余建华身上挖掘猎人的影子,眼神动作气息都不放过。他年近七十,瘦削的脸颊如同峭壁,笑呵呵的话不多,沉默下来如同一泓秋水,对狩猎的经历不愿多谈。但你可以称他为“最后的猎人”:从十四五岁到四十五岁,他的枪法和机警享誉白马雪山。后来,他成了一名巡护员,尝尽千辛万苦去守护野生动物,与偷猎分子为敌。人生两个面向,在老余身上神奇调和,如同一枚硬币的反正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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传奇的老余

上述可爱的人,都和响古箐有关,和白马雪山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管护局有关。响古箐,一个让人难以忘怀的地方。在滇西北的玉龙雪山和梅里雪山之间,在三江并流的“肚子”上,维西塔城可谓一片宝地。这里集镇的海拔还不如昆明高,有富饶平坦的坝子,多民族交融,达摩祖师洞为之平添了许多神秘色彩。响古箐是塔城镇的一个傈僳族村寨,反复品咂这名字,能满足历史地理民族的多维想象。事实也是如此,维西历史上就是多民族文化交汇的要冲,当然首先是个傈僳族自治县。

傈僳族源于古老的氐羌族系,在云南多有分布。《南诏野史》有记载:“力些,即傈僳,衣麻披毡,岩居穴处,利刀毒弩,刻不离身,登山捷若猿猱。以土和蜂蜜充饥,得野兽即生食。”清代余庆远《维西见闻纪》记载说:傈僳“喜居悬岩绝顶,悬山而种,地脊则去之,迁徙不常。刈获多酿为酒,昼夜沉酣,数日尽之,粮食罄,遂执劲弩药矢,猎登危封石壁,疾走如狡兔。妇从之亦然”。总之是狩猎很厉害,很爱喝酒。如今把傈僳族列为“直过民族”,意思是,从原始、奴隶等社会形态直接过渡到社会主义社会,理解这个不应有褒贬的意思。人都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何况是民族的历史!换个角度说,猎人也是既古老又伟大的职业,和“登危封石壁疾走如狡兔”的猎人比起来,如今再高大上的野外运动也相形见绌。因此说,响古箐像一个时代的“标本”,凝结岁月年轮。

不仅如此,风光秀丽的响古箐,是探索思考人和野生动物关系的好地方——那片山水里,有一群“特殊的”滇金丝猴!

滇金丝猴是什么?是面孔最像人类的动物,是隐秘的“雪山精灵”。朋克头和烈焰红唇,是许多人对这种生灵的第一印象。在滇西北广袤博大的群山里,在海拔三千三百多米以上,在高耸入云的云杉、冷杉林里,在风霜雪雨之中,滇金丝猴远远地避开人类,隐于未知之地。它们喜食竹笋和春天植物的嫩芽叶,而冬季大雪封山食物稀少,原始森林里迷雾般的松萝,就成了滇金丝猴的饱腹之物。松萝是一种地衣,挂在树上随风飘荡俗称“树胡子”。想想看,人类把归隐山林餐风饮露作为修仙的途径和境界,滇金丝猴做“精灵”并不为过。有时我想,历史上那些著名的修仙之人,风神气韵确实和滇金丝猴挺像。

不过“精灵”也有生存方式,有习性规矩。滇金丝猴的猴群从几十只到几百只大小不一,种群由若干家庭单位组成,每个家庭里“一夫多妻众子女”,雄性家长的地位是说一不二的。但是,这个雄性家长的地位是战斗夺取来的。经过殊死之战,挑战者打败原来的雄性家长,随之“收编”其妻妾子女;而败者为寇,有时候比盗寇还惨的多,往往意味着生命的尽头。猴群里都有一个“全雄性群体”,跃跃欲试,是雄性家长储备军。一个家庭在猴群的地位,也是由雄性家长的战斗力定位的。物竞天择,残酷的雄性家长淘汰机制,保证了优良基因,保证着滇金丝猴生生不息。此处赤裸裸的武力和等级,可一点不像修仙那么超脱飘逸。

人类本来可以和滇金丝猴井水不犯河水,但自然和命运让二者相逢了,也冲突了。传说,在很久以前,有一对傈僳族兄弟相依为命,弟弟精明能干,手艺好,种的玉米荞麦产量高,他还古道热肠,四处教人提高技术。有个财主(暂且借用下这个封建制概念)毒辣又嫉妒,就虚情假意请弟弟来指导,暗自把弟弟坐的垫子换成了烧红的烙铁。弟弟不知是计中了奸计,屁股冒着烟逃出了财主家。他痛恨坏人又羞于见人,于是往没人的高山躲避。但他告诉哥哥,每年春天播种时,他会来看望并督促种地,聊慰手足之情。于是在春天山脚的柳树发芽时,人们能在低处的箐沟树林见到滇金丝猴,这个失散多年的兄弟回来了……传说具有教育意义,也寄托着价值观。其实,春天先绿高山脚,饿了一个冬天的滇金丝猴,是忍不住来尝鲜的。

这个响古箐傈僳族的传说,是一个暗喻:人猴本是兄弟,是人类的伤害让猴子避之不及,但仍有挽回亲情的一线希望。事实的确如此,由于历史上大规模的森林砍伐和疯狂狩猎偷猎,滇金丝猴一度面临灭顶之灾。这里需要说明的是,传统的傈僳族狩猎文化是克制而规范的,敬畏山神是狩猎的前提,每家都有界限分明的猎场,绝不能狩猎无度竭泽而渔。古老的习俗,讲究猎物见者有份,并且只能吃掉,决不允许交换贸易,这让多猎无益。你看看那些木楞房,就知道傈僳族的传统生活是多么极简克制,他们心存敬畏、乐天知命而绝不会贪婪的性格,也是和大自然的相处之道。后来,尤其是随着外来人的大量涌入,一切都变了。

历史细节的阴差阳错,让人们心存侥幸:冥冥中有股子自我纠偏的力量,让故事讲下去。无休止没底线地砍木头,破坏人和动物们的生境,也产生了一种反作用力:保护滇金丝猴!1997年4月,维西县林业局的老局长李琥找到余建华,告诉他不许打猎了,上山找猴子去,“保护好滇金丝猴,它会回报你们的”!李琥很聪明,知道猎人其实是最懂野生动物保护的;老余们也很听政府的话,这是千百年的历史教会他们的。于是老余几个拿着一天六元的工资,开启了全新的一页,那正是一个冰雪开始消融的春天的故事。

我常常觉得,老余和钟泰他们当年追踪野外滇金丝猴的艰辛,不会超过猎人的艰辛太多,因为猎人的艰辛是“不被言说的”。但是尽管如此,那也还是常人难以想象忍受的一种艰辛。滇金丝猴可以像风一样从猎人们头上刮过去,但是他们手里有火药枪,还会用围猎的方式。老余钟泰们的使命是追踪保护和观察研究猴子,只能跟着它们跑。当猴子瞬时翻过悬崖峭壁,人只能干瞪眼了。而且,单单是在无尽的山林里找到滇金丝猴,就如大海捞针一般靠运气,有时候在山里转十来天,连根猴毛都见不到——时间不能更长了,人的忍受力毕竟是有限的,何况还要吃要睡。所有的吃食用具都要背在身上,夏天突如其来的暴雨把他们浇成落汤鸡,晚上经常躺在参天大树下入眠;冬天齐腰深的大雪不但让人迷路,还会掩盖危险的箐沟悬崖。巡山者一周穿破一双军用胶鞋,老余的脚指甲走掉了,新的又磨到长不出来,变成一层老茧。肖林在《守山》中回忆,跟随龙勇诚等科学家在营地搞科研,一呆就是半年,人影都看不到,下山后竟得了失语症,觉得和现实世界格格不入。有多少个夜里被孤独烦闷折磨得泪水长流,对着夜空星星满腔思念?何况所谓的营地,不过是几间简陋的小木屋,冬日里可谓枕霜卧冰。肖林、钟泰两个老伙计当年的感受,旁人无法感同身受。

我问钟泰,几年在山上跟着科学家研究猴子,还像个背夫仆人一样,靠什么挺过来的?除了年轻老实吃得了苦,钟泰还讲了一点。整天跟着人家追踪观察记录研究猴子,心里就想,啥时候自己也能干?来的都是科研院所高校的专家教授,能不能靠自己的勤快朴实打动他们,让人家介绍个读书上大学的机会?听到这里我眼窝子发热,年轻的初中毕业生对知识的渴求,像金子一样闪光。后来钟泰的确达成所愿,去西南林业大学就读,介绍他的是杨宇明老师。靠着不怕苦不怕死的追猴子精神,钟泰迎来了顺利毕业那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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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和偶像钟泰

老余们找到猴群了!响古箐背后的群山里的一大群。他们后来的任务是:让猴子听人话,下山组成“展示猴群”,供科研和观瞻。这当然是必须的,不然毛都见不到一根,怎么研究?怎么让公众认识滇金丝猴呢?问题是,这个任务可能完成吗?要知道,野外的滇金丝猴群,人还有几里远,就嗷嗷叫着飞速消失无影踪。在述说这一段时,余建华若有所思放慢了语速。他悠悠地说,从发现到猴子到可以接近猴子,用了七年。也就是说,他们跟着猴子走了七年,让猴子适应他们的存在,意识到他们的无害。七年后,猴子见到他们不跑了,该吃吃该睡睡,甚至允许他们到身边来。身上有特殊气息的古老傈僳族猎人,和他们亘古的兄弟走到了一起!

再后来的故事,是一段人猴情深的动人旋律。老余们把一部分家庭从大猴群里分离出来,进行“习惯化”接触;喂它们苹果鸡蛋南瓜子,慢慢处的像一家人一样。可是对猴子来说,鸡蛋苹果虽然有营养,却是开天辟地一样的新事物。但它们逐渐接受了傈僳兄弟们的好意,甚至连天南地北的参观者也不害怕了。一个阳光灿烂的午后,我在观猴点的一棵大树旁坐下,猴子就在我面前几十米处,它们一家其乐融融,向我展示了幸福的生活。我也由新奇而平静,不由得想了很多。其实,每个猴子家庭都有照顾它们的“人家长”,由村里护猴队员们担任。护猴队员们尽职尽责,一般从早上六点到晚上八点多,拿着不算多的工资和猴子朝夕相处,在一起的时间超过了家里人。护猴队员熟悉每只猴子的战斗力和性情脾气,为它们起了名字,懂得用漆树籽治疗猴子肠炎。我问老余:猴子报答你们了吗?老余笑笑:它们是家里人了。

十多年来,护猴队员“人家长”们和展示猴群在一起,人和猴子的故事能讲上三天三夜。其实光是护猴队员讲滇金丝猴,就够三天三夜了。在响古箐,我听到了白脸和晓爱的故事。白脸如今是一只高龄的滇金丝猴,也是响古箐响当当的传奇英雄。它有过家庭的风光岁月,后来被打败了,可谓妻离子散背井离乡。白脸消失了一段时间,又悄无声息回到猴群外围,放下面子进入了全雄群体。经验丰富的白脸帮两个成年公猴发起进攻,取得了家长的地位,自己“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有阵子白脸大侠显得精神恍惚——是它曾经的老妻要死了,但她还属于别人的家庭。在老妻咽气脱离家庭的那一刻,白脸冲过来抱住她,带着她离去。几天过去了,尸体开始腐烂,白脸不放弃,还是护猴队员们把老妻尸体从它怀里抢过来安葬。

晓爱是一只漂亮的母猴。因为家长争夺战,晓爱的“前夫”命丧黄泉,她接受了新家庭。但是带着孩子的她,总显得心事重重的,一点也不快乐活泼。冬天来了,猴群开始集体迁徙,晓爱选择带孩子留下来,留在“前夫”安眠的地方。白马雪山严酷的冬季和金雕等天敌存在,让留下来就等于选择死亡。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人们还看到晓爱带着孩子无助的瑟瑟发抖,无边的雪落在它们眼前,无边的静寂包围着它们。之后,人们就再也没有见过晓爱和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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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悲伤,在管护局的引荐和推动下,当地政府和民间组织在响古箐实施了一系列项目,旨在改变傈僳族传统的生活习惯,减少对山林的索取和破坏,房头板的变化是其中重要一项。都少年来,响古箐傈僳族的房子屋顶覆盖的是木片,须用上好粗壮的杉木一片片劈划而来,这自然要去砍大树。如今木片变成了类似树脂的新材料瓦片,所需费用由基金会帮助解决。变化还包括房顶上的太阳能热水器,地里的重楼、秦艽、金铁锁等中草药,还有新式蜂箱。傈僳族是大自然的儿女,他们的姓氏既包括蜂、鸟、鱼、熊等动物,又包括菜、竹等植物,养蜂更是千百年传承的古老技艺。如今,古老的用树干掏空的蜂筒,正在被便于管理又卫生的新式蜂箱取代,里面甜蜜的味道或许也有所不同了……

因为野生动物救护站在响古箐,也是滇金丝猴研究的一线前沿,这里建了好多间小木屋,供研究者和志愿者们居住。小木屋们在一片山坡上,被桤木核桃树和各种不知名的野花围绕。从这里,响古箐的消息传向遥远的大城市,登上学报期刊,也印在许多人的记忆深处。那天,在一栋小木屋前,我和一名女研究生聊起滇金丝猴保护。她说:“滇金丝猴能像大熊猫一样,保护的问题就解决了。”她是研究滇金丝猴行为习惯的,感慨从“老余叔”们那里获益良多。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管护局出了套丛书《探访滇金丝猴秘境》,资料翔实生动。翻阅这套书,我又走进了滇金丝猴的世界和傈僳族谜一样的风俗生活。如有志愿者风闻记述:当地村民早起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列位山神烧一炷香,嘴里念叨着他们的尊姓大名;进山劳作时也膜拜,给山神报个到,让他们护佑平安和丰收。而他们自由奔放的婚恋习俗,山坡上热烈的歌舞,豪爽率真敢爱敢恨的性情,无不令人神往……

从响古箐来,我也获悉了许多反盗猎的细节。盗猎者同样是精明的猎人,他们熟悉兽道,知道在哪道山脊下扣子。他们喜爱的是能卖好价钱的林麝,一只成熟林麝所获的珍贵麝香,能卖到几万元。而那些该死的扣子,经常会“误伤”狗熊或者滇金丝猴。冬天里大雪封山了,高山牧场的牧人们赶着牲畜下来,野兽们膘肥肉厚又爱晒太阳容易捕获,盗猎者活跃起来。由这些,我们不难理解老余和钟泰他们工作的价值与危险。正如7月31日世界巡护员日,联合国环境署官网上所说:“有这样一群人,他们长期在野外工作,与盗猎团伙斗争,工作条件恶劣、收入微薄、缺乏装备与保障,徘徊在天堂和地域之间,他们的名字叫‘巡护员’!”

我很庆幸,自己结识了白马雪山的一帮巡护员,他们在写给自己的歌中唱到:

天地间有一座白马雪山

那是我守望的地方

春来冰雪融化 鲜花开满山

夏日百鸟欢唱 那是生命的欲望

风雪飘 天地白茫茫

我守望的热土白马雪山

风雪飘 天寒血犹热

跌倒在雪地的兄弟

你站起朝前走

……

离开响古箐,却一直挂念那里:那青山绿水铺展开来的翠绿与明黄,那一张张印在脑海的亲切面孔,那古老村寨里的新鲜事物,那引人入胜的人猴故事,像一曲余音绕梁的歌谣,回声响起,令人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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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杨云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