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就生活在乡下,从记事起,一条公路就沿着澜沧江从我家屋后经过。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乡下的公路上很少见到汽车,路上走得最多的是猪、牛等牲畜,偶尔发现离村子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扬起灰尘,就知道有汽车来了,伙伴们赶紧跑到屋后的公路边看汽车从眼前经过,图个新奇。看到有车速度慢时,就在车尾后冒着灰尘追上一截,直到后面传来大人的叫骂才会灰头土脸地停下来,把吸在嘴里的尘土连同口水一起狠狠地吐在路上。 公路依山而建,绕了很多弯,村里村外出行的人都习惯走便捷的小路,因此平时公路上也很少有人走。当时路上跑得最多的车就是马车,马车走在小院后高低不平的路面上发出“哐当,哐当”声。看到马车来了,伙伴们就在路边做准备,等马车从身边走过,我们紧跑几步,趴在车的尾部,双脚离地,随马车颠出一段。没追上的伙伴,就会大声喊:“有人爬车,有人爬车。” 赶车的叔叔或伯伯,闻声回头大声喝斥:“下去!下去!”如果喝斥无效,就会将长长的马鞭往后扬,看到要挨鞭子,大家双脚落地,缓冲几步离开马车,然后嘻嘻哈哈又往回走。为了做这件事,肚皮磨破了也不管,这是我和伙伴们儿时的童趣,也是对马车最深的记忆。 我记忆中的马车是平板的,宽约2米,长约4米,1根轮轴,2个车轮,轮轴上面有个结实的车架,架子上钉上木板,有的还在木板上面钉上铁皮,磨得亮铮铮的。左右两个轮子的上边高出一台,乘坐马车的人就坐在上面,后有挡板,是活动的,方便装卸货物。车架的前边是两根结实的被磨得十分光滑的辕杆,没有驾辕的时候整架马车就像一架大大的手推车。轮胎是有轮毂的胶轮,可以充气。马车带刹车,在驾车人右手边的辕杆上有个半圆的带斜齿的拉手,下坡减速或停车时把拉手向后拉紧,马车会发出“吱、吱”的怪叫,就能把车刹住。马车一般用4匹马拉(因骡子力气大、脾气温顺,所以拉车的一般是骡子),在这四匹马中辕马(我们叫辕骡)最重要,它个头大、力气足、脾气好,掌握着马车前后重心和方向,马车前进、后退、转弯都要靠它,有时还要起到刹车的作用。其它3匹为梢马,只负责出力气拉车就行。在汽车缺少的年代,马车算是运力大、速度快的交通工具了。 马车的速度有限,出个远门,就得历经数天,乃至上月。在乡下没有专门的马车站,很多车夫都会选择水草方便的村庄歇一宿。在我们村头公路相对宽敞一点的地方就时常会有马车队在这里歇脚,少则两三架,多时七八架,一架接一架地停在路边。找准位置把马车停下后,马车夫会从车上取下一个木墩垫在车尾,再取下一块木板支在车架与辕杆接口处,这样整架马车就固定好了,然后再由前到后解开马身上拉车的绳索,卸下马来。一身轻松的马,鼻子里不时发出“噗噜,噗噜”的声响,四脚朝天就地打几个滚,嘶鸣两声或伸个懒腰,再站起来。看到有马车队要在村里过夜,小伙伴们就相约着到田边地头割青草买给马车夫,记忆中好像一斤青草可以买2至3分钱。春夏季的澜沧江边不缺青草,我们小孩割一篮草二三十斤,能卖五六角钱。也有大人割草卖的,脚勤手快的不一会儿就能割来一大背,有一百多斤,卖两三元钱。如果草的质量好,车夫会让他们再去割,再卖两三元钱,看得我们眼馋。其实马车夫也不富裕,有时买几角钱的草还要跟我们讨价还价。也有的车夫为了省钱不买草,他们把马赶到河边、荒地或田头让马自己找草吃,我们认为不是村里的马白吃村里长的草,很有意见。 每天歇下来后,无论多么辛苦,车夫得先把马伺候好,等马打滚起来后,就给它套上料兜,料兜里常见的马料是包谷粒或蚕豆籽,“龚咙、龚咙”,料兜里立即传出马啃料的声音,声音脆脆的很是好听。稍微休息后,马车夫还有一件很重要的工作要做,就是检查和更换马掌(又叫马铁掌)。马每天奔跑,马掌很容易损坏,需要经常修整。马掌是一个马蹄样的铁片,有6至8个钉眼,直接用钉子钉到马蹄上。钉马掌是一个技术活,儿时我们最喜欢凑近看车夫钉马铁掌。经验丰富的车夫先将需要更换马掌的马蹄抬起来放在弯曲的膝盖上,撬去已经磨薄损坏的旧马掌,拔掉残留的旧钉子,再用一把锋利的弯刀割去蹄上残剩的老旧角质,然后用铁钉把蹄铁和马蹄固定在一起,钉子要斜着钉,钉尖要从马蹄边缘穿出来。最后再用镰刀把铁掌外边的马掌边削整齐。 钉马掌要求又快又准,动作慢了三只脚站立的马就会不听话,影响操作。钉的时候要准,铁钉钉浅了,容易脱落,几天就会掉掌,我们经常会在公路上捡到的马铁掌就是钉浅了脱落的。钉深了或者斜度掌握的不好,就会扎着马蹄肉,马蹄不敢着地,马就使不上力影响拉车。有时钉马掌很危险,特别是钉深了,扎着马蹄肉时马会惊起来蹄人,吓得我们抱头鼠窜,赶紧散开躲避。 当时赶马车可是一件很风光的事,驾车人就坐在车架左前方,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扬着长长的马鞭,甚是威风,让人很是羡慕。 但他们遭罪的时候也不少,遇到下雨用一块帆布盖住货物,驾车人和马都淋在雨中。遮风避雨很少用塑料布,因为塑料布遇到大风声响大,容易惊到马。无论春夏秋冬马车夫都睡在马车上或马车架下,一方面是看守车上的货物,另一方面便于半夜起来给马添草加料。马无论多么通人性,但必定是牲畜,也有尥蹶子发脾气的时候,马惊了、车翻了、人受伤了这样的事也时常听说。 记得我10多岁时,村里有家人竖新房,要到离村十多公里的地方买新瓦,就请村里的马车去帮拉。伙伴说去帮忙上车,想到坐车去还能坐车回就毫不犹豫地爬上马车。马车没有现在汽车上用的减震器,去的时候又是空车,一路上马跑得很欢,车也十分颠簸,哪怕车轮轧过一个小小的石头都能让整架车跳起来。现在想起来,有结石病的人坐趟马车,兴许能把结石抖下来。到了装车的地方,大人说瓦要竖着装,一块紧挨着一块,尽量不要有缝隙,这样不但能装得多,更重要的是瓦不容易破碎。严严实实地在车架上码了三层,主人还想再装些,车主说够了,还要坐人。于是我们就坐在装得整整齐齐的瓦上往回赶。因为是重车,返回的过程车慢了许多,也不是很抖了,比去的时候舒服多了,甚至想在车上睡觉。遇到上坡,四匹马一起低头、弓腰,四条腿用力向后蹬,把拉车的绳索绷得紧紧的。看到某根绳索松动,车夫就知道是哪匹马没有使力,“青骡”“枣骝”嘴里大声喊着马名字的同时,将马鞭轻轻地落在马身上,直到每根绳索绷得又紧又直。如果坡脚长,车夫还会把睡得晕乎乎的我们撵下去跟在马车后面,必要时还要推上几把。快到村里的时候,突然从路上边滚下几个石头,虽然离马还有一定距离,但突然出现的响动着实惊吓到正在用心拉车的四匹马,它们突然使力,极力往前冲,车夫一边吆喝一边拉住刹车,但却无济于事。马车就在路上狂奔,遇到坑包,一个轮子就被颠得腾空而起,“哐当!哐当!”马车左右摇摆着,完全失去了控制。我们死死地抓住能抓的地方,尽量不让自己被颠下车。紧急关头只见车夫插好手里的马鞭,一跃跳下车,飞快地跑到马车前揪住前三匹中最靠上的一匹的笼头,嘴里边“咗咗咗”地叫着用力把马头往后拽,马车终于慢慢停住了,总算有惊无险。经过一番猛烈颠簸,车上的瓦损失了不少。这是我坐马车路途最长也最难忘的一次。 马鞭是小时候最喜欢玩也最怕的东西了。马夫手中的马鞭既相当于今天汽车的油门,又像乐队指挥手中的指挥棒。车夫的每一个扬鞭举动和吆喝都是对马的指挥,车速的快慢、车架的平稳、前进、后退都在车夫与马和马鞭的配合中完成。记忆中,车夫使用的马鞭,是一根3米左右长的竹竿,下粗上细,粗的一头握在手里刚好合适,细的一头系着跟杆子差不多一样长的软软的牛皮鞭,杆子就插在车夫右手边车架上的一个眼子里。儿时,不但在家门口每天都能看到马车,在我们放学的路上也经常看到马车,只要遇到有同向行驶的马车,就会搭便车。碰上村里或邻村熟悉的车夫,对我们的搭车,报以微笑。如果空车或货物拉得少的时候会减慢车速让我们爬上去,堂堂正正地坐在车上,那样就风光了。跟车夫有点亲戚关系的会爬到前面去,跟车夫并排坐着,把鞭子握在手里,像车夫一样吆喝两声,那就更威风了。碰上个不熟悉的或对我们搭车不理不睬的车夫,一帮小学生就悄悄地尾随其后,如果有几架马车同行就跟在最后一架后面,弓着身子,躲避着车夫的视线,趁他不注意,就把上半身趴到马车的尾部,然后把腿蜷起来,悬空身子趴上一截。如果仍然没有被发现,胆大的索性把脚跨上去,整个身子就上去了,悄悄地躲在货物的后面享受着坐车的滋味。年纪小的或胆小的趴了一截,手酸肚皮疼,就下来了。当车颠簸得厉害还会被颠下来,摔个满身灰土。如果被发现,车夫就会把长长的马鞭往后扬,鞭子落在身上还是很疼的,大家就赶紧跳下车,相互责怪着是谁和谁不小心让车夫发现了,并为下一次爬车总结着经验。其实,大多数车夫还是善良的,多数时候往后扬鞭只是吓吓大家,鞭子真正落在身上的时候很少。后来知道不让趴车有两个原因。一是大家趴在车尾车架就失去重心,前面的车辕会翘起来,辕骡就使不了劲,整辆车就不安全了;二是担心娃娃爬车时跌着碰着。 最调皮的事是拽马尾和偷马料。当马静静地吃草,马车夫又不在马旁边的时候,就是拽马尾的好时机。我们悄悄地来到马后面,伸出手去找准马尾巴上较长的一根马尾绕在食指上,猛一拽,马尾就拽下来了。有时候慌张中可能捏的根数多了,猛一拽,马尾没扯下来,马会抬起蹄往后一蹬,吓得我们赶紧闪开。马尾又细又长,还挺结实。拽来的马尾可以用来套蜻蜓、下雀子,也可以做二胡的弓弦。有时看到车上有蚕豆子马料,伙伴们就你抓一把我抓一把揣在兜里,转过背直接将蚕豆丢进嘴里,“龚咙、龚咙”像马一样生吃。其实,扯马尾和偷马料都是儿时一件很无聊逗人恨的事,扯下来的马尾真派上用场的时候很少,多数情况下是扔在一边没用。揣在兜里的蚕豆吃在嘴里有股生臭味,吃上几颗剩下的不知什么时候从烂兜里漏掉了。 时代在飞速前进,改革开放的春风吹遍祖国大地,迪庆也和全国一样沐浴在改革的春风中。建州60年来,人们的物质生活发生了天翻地覆地深刻变化。如今,家乡的村庄仍然是原来的村庄,只是村容村貌变得更加漂亮了,公路仍从老家屋后经过,但是已铺上黑油油的柏油。时至今日,全州已经实现了乡乡通柏油路村村通硬化路,无论是江边一线还是过去靠人背马驮的高半山区,村民们串亲戚、赶集会、上县城,不是骑摩托就是开大大小小的私家车,通畅的大路和方便快捷的交通工具给乡村带来了物质和精神上的巨变。如今,在农村,耕种土地、载人载物、新农村建设所使用的都是拖拉机和汽车,拉得多、跑得快、效率高,解放了大批的劳力,许多农村青壮年走出家门从事第二、三产业,取得更多的经济效益,生活蒸蒸日上。 也就是这么短短几十年,小轿车已走进了普通百姓的家庭,日行千里成为现实。原来那些同农民相伴相随的生产、生活用具,随着通电、通路渐渐走下历史舞台,被迅速衍生出来的机械化所取代,再也听不到“隔得、隔得”清脆的马蹄声从屋后传来。对我们这些过来人,每天看着排着尾气,时而拥堵在一起,时而疾驰在大街小巷上的的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汽车,在感慨当今社会进步、经济发展的同时,会对马车产生一些回忆和留恋之感。(和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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