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乃默默地坐着,凝视着村庄。她的一生都在这里度过 图片 资渔
齐乃手握一根荆棘条,示范在脸上敲打的动作 资渔供图
齐乃的家还是典型的木楞房。齐乃的丈夫李国强坐在火塘边 资渔供图 齐乃正在示范如何为女子文面。她告别这项技艺已经60多年了,2013年10月,她在独龙江去世。资渔供图 2013年10月,独龙江的最后一位文面师齐乃离开了人世。这意味着古老而残忍的文面技艺彻底绝迹。 文面,又称“黥”、“画脸”,是独龙江的一种原始图腾。仍在世的文面女已寥寥无几。2012年底,都市时报记者在独龙江采访期间,遍访当地的30位文面女,并多次寻访齐乃,观摩了她展示的文面术。齐乃的离世,对于独龙族文化研究来说,无疑是一大损失。 作为“探秘独龙江”系列报道的后续,我们首度细致披露文面技艺的神秘过程,希望透过它,一窥后面宏大的历史画卷。 文面不仅是独龙人明显的族群标志,更是文面女们身世的一部分。文面师齐乃的一生,跨越独龙族波诡云谲的历史。 齐乃再次给女子文面,已是60多年以后了。她的手在颤抖,眼睛也没有年轻时明亮了。 平躺在她身前的年轻女子紧闭双眼,脸上的怪异花纹已经成型,但还没有渗入皮肤。齐乃捏着带刺的荆棘条,朝女子脸上做出敲打的动作。女子的睫毛微微抖动,不时睁开眼睛,神色惊恐。 齐乃是独龙江仅剩的最后一位文面师。自上世纪40年代文面停止以来,文面女逐年减少,这项技艺逐渐没落。随着去年10月齐乃的去世,这项古老而残忍的习俗彻底绝迹。 齐乃的一生,跨越独龙族波诡云谲的历史。文面不仅是他们明显的族群标志,更是文面女们身世的一部分。 “画脸”:疼痛与惊恐 锅底灰颜料画在脸上,荆棘条上的刺戳进皮肤,血冒出来,颜料随之渗入伤口,永远留在文面女子的脸上。 2012年12月初的一天,齐乃从高黎贡山脚下的家出发,去独龙江对岸的大儿子家,向一群外地人展示她的文面术。80多岁的齐乃身体瘦小,穿着一件带帽的长衫,脑袋深陷在帽子里。脸上层层叠叠的皱纹下,隐藏着墨青色的图案。她借助一根溜索,如飞人般轻盈地滑过江面。 齐乃10多岁时,从上游的雄当嫁到这里。雄当距迪政当3公里,现在属迪政当村委会。那时的雄当还是一个10多户的小村庄,稀稀落落分布在独龙江西岸的一块坝子里,房子没有石棉瓦也没有砖,木头搭茅草,就是一间房了。 那时,独龙江的水比现在大很多。夏季,两座山上的积雪融化,江水暴涨,常常吞没村里的庄稼地。冬天江水退去后,洁白的鹅卵石裸露出来,宛如一个个巨蛋。一些粗壮的木头被冲掉了表皮,留在江岸上。 齐乃文面的那一天让她刻骨铭心。那时文面在当地叫“巴嘟”,意为画脸。她文面的时候不到10岁,当时村里的年轻女孩出嫁之前都会文面。每个村子都有几个文面师,作为古老传统的继承者,她们备受尊敬。前去文面的女子得提前约好文面师,还要带一些礼物,如麻线、酒水、项链等。 雄当有三个文面师,都是女人。给齐乃文面的是尼丹(音)。齐乃没有送尼丹礼物,因为这个只比她大几岁的女子,即将嫁到齐乃的家族。 一个晴朗的上午,齐乃洗过脸后,平躺在尼丹身前。尼丹用竹签蘸着锅底灰做成的颜料,在她下巴上画着菱形的图案,环绕嘴唇,延伸到鼻翼两侧,构成一个矩形。颜料落在皮肤上,齐乃感到一丝丝凉意和害怕,她闭上了眼睛。 尼丹手中的竹签继续在她脸上移动,在下嘴唇画上了胡须一样的线条,上嘴唇则用折线环绕。矩形的其余部分由细小的点填充,这些小点分布在面部朝前的部分。鼻翼上同样是菱形格子重叠,到眉心的位置,则是一个朝下的箭头。整个图案要占据2/3面部。 与此同时,尼丹用一根带刺的荆棘条,沿着图案的纹路刺入皮肤,并用另一根木棍条敲打荆棘条。这是一个很痛苦的过程,许多女子又惊又痛,一开始就哭了。文面师并不希望她们流泪,因为泪水容易让画好的图案变得模糊,给后面的工作带来麻烦。 齐乃开始没有哭,她紧闭双眼,死死攥着拳头。每一个点都要被刺三四次,线条和格子则要刺上更多次,以使颜料能够顺利渗入皮肤。每一次敲打,都使她不由自主地颤抖。血混着墨黑色的颜料渗出来,刺过的皮肤变成一片糟。 痛苦的过程,一直持续到文面结束。根据文面师和女子不同的表现,有的需要半天,有的则需要一天,甚至有的文面不顺利,要持续到第二天才结束。文到一半的时候,齐乃终于哭了。荆棘刺到了神经丰富的脸颊部分,她不仅感到锥心的疼痛,随着每一次戳破皮肤,耳朵里还会响起嗡嗡的声音。 齐乃实在忍受不住了,起身要求尼丹停下来,“我不文了,我要回去”。但尼丹吓唬她说,文面是独龙族的传统,“从来没有文到一半就结束的”,让她继续躺下来。 接着,是第三步。文面师用手在齐乃脸上反复揉搓,以使锅底灰做成的颜料能够迅速渗透到皮肤里面。 太阳爬到头顶的时候,所有的工序结束,齐乃用清水洗过脸后回到家里。她的脸部开始浮肿,刺破的皮肤结痂,连续的疼痛令她难以入睡。她整夜都只能平躺着,不敢侧卧。约一周后,疼痛逐渐消退,待伤口长好,这些标记就将永远留在脸上。 文面来历的苦难传说 传说中,独龙族女人文面的来历源于长期受外族的袭扰。虽然抢夺女子等事情没人见过,但习俗已根深蒂固。 没有人知道文面的习俗起源于何时、源自何处。齐乃也说不清图案的寓意,只知道这是祖先留下来的传统。她甚至无法评价自己脸上的图案是美还是丑。 后人对文面习俗的一种解释是,独龙人长期受到外族侵扰,一些貌美的女子常被抢走,因此才以文面作为抗争。在齐乃生活的年代,西藏察瓦龙土司的势力延伸到独龙江上游。每年10月间,正是秋粮收获的季节,土司和随从就拿着传统的木刻令,将盐、茶叶、针线和陶器等货物背到独龙江,以此作为交易,并收纳贡税。 纳税通常以户为单位,每户每年要缴纳黄连3斤、兽皮1张、藤索1根、鸡1只、酒1桶、小米1簸箕。较为贵重的砍刀和麻布,则由村里几户人家轮流交纳,一般5户人家每年需交砍刀1把。这些贡税不可减免,遇到家境困难交不上的,则令亲戚代交。贡税收完后,土司等人便拿出从西藏带来的货物,与独龙人交易。 交易结束后,土司和随从还要责令每个村的健壮男丁将交易来的物品背到察瓦龙。齐乃小时候见过许多族人给土司做背夫,他们裹着单薄的麻布毯子,佝偻着身躯从村前缓缓经过,队伍中甚至还有女人。他们需要步行3天,翻过好几座大山,才能到达察瓦龙。这是“义务劳动”,没有任何报酬。 接着,傈僳人来了。他们翻越将近4000米的高黎贡山,来到独龙江东岸。这些外来者带来了砍刀和弩箭,他们滑过溜索,从南溯水而上,以纳贡为名向独龙人索取,继而掠走男女充当奴隶。许多文面老人都记得,江东一带很长时间无人居住。 这些民间的传说,在齐乃和许多文面女的记忆中,或多或少地与文面有关。虽然她们都没有看到,也没有经历过外族人抢夺女子的事,但习俗却早已根深蒂固。 出于好奇,或许还有生存的需要,齐乃在自己文面后,也开始学着给别人文面。 到对岸展示文面技艺的前几天,齐乃在家中准备文面用的颜料和工具。刚学文面的时候,她只记住了图案的画法,不知道技艺背后的窍门。没有人专门教她,她多次向村里的文面师请教,才逐渐掌握这门技术。 锅底灰并非随便从锅底刮一些就能用,而需要用特殊的木材烧制出来,一种名叫熊那(音),另一种是松明,后者做出的颜料最好用。将烧制出的锅底灰刮在口杯大的容器中,放入适量的水,然后搅拌溶解。沉淀三四天后,倒掉上面的水,剩下的糊状液体便是做成的颜料。它能历久而不掉色,渗入皮肤后由黑变青,最后与肤色和谐一致。 常用的荆棘条名叫琼戈(音)和那呗(音),琼戈是一种红色的带刺灌木,结出的果子可以吃。两种荆棘上的刺都短小坚硬,好处是用起来轻便,容易掌握深浅,也可以避免刺不慎折断而留在皮肤里。 齐乃带着砍刀走出家门,麻利地拖回一根红色的荆棘条。她剔掉叶子,留下荆棘条的中间部位,做了两根约20厘米长、食指粗的带刺木棍。这便是刺脸的工具。 齐乃共给4个女子文过面。给她试手的女子是她家里收养的,小女孩有十来岁,名叫梅朵。当时齐乃初学不久,动作有些笨拙,没画好脸上的图案,刺的时候心里也很害怕。大约两年以后,她给第二个女子文面,手法就熟练多了。 被中断的文面记忆 上世纪40年代中后期,独龙江的地方官员发布了“禁止文面”的禁令。从那时起,齐乃的文面手艺停下了。 大约在同一时期,齐乃后来的丈夫、家在迪政当的李国强正在贡山县城“为国家做事”,给领导送水。他是个能干的男人,比齐乃大十多岁,年轻时去贡山学过医术和缝纫技术,后来准备去当兵,但因为体重不合格没选上。当时他已结婚,但长年不归家,媳妇只能独守空房。 那时,独龙江上空经常有飞机掠过,这里是驼峰航线所经之处,李国强曾见过两架飞机坠落在献九当村附近。他还到过飞机坠落的现场,将外面战争的信息带回独龙江。山外的世界并不平静,独龙江很快也来了士兵。李国强负责给他们带路,从南面的巴坡到北边西藏地界日冬,他在这条路上无数次往返,路过家门却鲜有停下的时候。孤单的媳妇终于决定离开他,回到了独龙江北端的木当村。 不久,齐乃被姐姐增松拔(音)带到李国强家。姐姐嫁给李国强的父亲,齐乃则跟了李国强。两家人属于固定的通婚集团,这种奇特的非等辈婚是人类原始婚姻的残余,在独龙江并不罕见。 齐乃嫁到迪政当以后,李国强也回到家里。他已经快30岁了,以前在巴坡帮政府盖房子,很少回家,甚至父亲去世都不知道。修房子时死了不少人,但他幸运地活了下来,现在重新成了家,他决定在家过安稳日子。 齐乃继续给女子文面,此时她的技术已经十分娴熟。第三个找她文面的是曾梅兰,当时曾梅兰才10多岁,跟着哥哥一起住。曾梅兰找到齐乃后,送给她一卷麻线和一桶酒水。文面持续了将近一天,她没有哭,回家三天后肿胀才消退。 德旺(音)是齐乃文过的最后一个女子,也是她文得最好的一个。就在给德旺文面后不久,她突然听到村里传出禁止文面的消息。 这时,是上世纪40年代中后期,孔志清在孔当任乡长的时候。他是独龙人,也是民国政府的地方官,自然要提倡新风尚,废除旧习俗。后来人们得知,这条禁令正是孔志清发布的。这条消息很快传遍峡谷,此后,再也没有女子找齐乃文面了。 又过了几年,解放军驻进了峡谷。1952年,孔志清受邀去北京参加中央民委扩大会议,随后,这个峡谷中的族群被周恩来总理亲自定名为“独龙族”。不久以后,孔志清成了新政权的贡山县县长。此时的独龙江还处于原始社会末期,但很快便迎来了“直接过渡”。按照这项政策,这个少数民族将直接从原始社会跨入社会主义社会。 上世纪60年代初,文面又曾风行一时。有些女子找到齐乃,但她想起禁令,婉拒了。这期间,齐乃去过一次贡山县城,是给乡供销社背货物。齐乃记得,山外人看到她脸上的花纹,都好奇地凑过来围观,她平生第一次因文面感到害羞,匆匆逃离。 1966年,“文革”的风暴刮进了峡谷。齐乃家被划为“富农”,遭到批斗。她被命令早晚干活,迪政当的活儿干完后,还得到邻村继续干。 文面女们的新生活 大约8年前,齐乃看到村子里出现了汽车,公路通了。商品越来越多,慕名来拜访文面女的游客也多起来了。 齐乃文过面的女子,除了曾梅兰以外,现在都已不在人世。都市时报记者在独龙江寻访时,会文面的人也只剩下她一个了。 曾梅兰后来嫁到了雄当,现在跟着儿子住,她身体不错,还能下地干活。最令齐乃难忘的是梅朵,她在一次外出时误中猎人布下的机关,中箭身亡。当时她还不到20岁,尚未出嫁。 “文革”后数十年,齐乃与丈夫一直生活在独龙江。生活并没有多大改变,住的依然是木楞房,火山地种出的粮食经常难以填饱肚子。进入独龙江还是只能依靠那条人马驿道,盐巴和茶叶仍然是稀缺品。 日子虽然艰难,但动荡的岁月总算过去了。夫妻关系很好,丈夫并不介意齐乃脸上的花纹,他们还养育了两儿两女。“那个年代的夫妻都很和睦,很少听说有吵架的现象。”李国强说,每逢过节,家族成员都会准备食物,一起庆祝。 大约8年前,齐乃看到村子里出现了汽车,这些四个轮子的机器轰轰作响,装满盐巴、啤酒和方便面等物品。村子里的小卖部也多了起来。更早些时候,她就听说从贡山到孔目(乡政府所在地)的公路已经修通,去县城再也不用走路了。 村子里的车越来越多。3年前,一些轮子比她还高的车开进村子,儿子告诉她那是挖掘机,是来帮他们修建新农村的。来村子里的外地人也多了起来,每年都有一些身材高大、穿着光鲜的人经过村子去西藏,还经常找当地人给他们带路。这些变化让她眼花缭乱。 独龙江的水小了很多,已经很难网到大鱼;火山地也不许再烧了,茂密的植被覆盖了裸露的土地。 一天,村里书记的弟弟陈永全突然找到她,让她去给村子里的一个女子文面。齐乃很诧异:“不是几十年前就不文了吗?”陈永向她解释,不是真的文面,只是为外地人展示一下这门技艺而已,“有人来拍电视,会给你钱呢!” 齐乃为这些外来者工作了3天。文面结束的时候,她拿着道具手镯在女子眼前滑过,口中念念有词:“希望你的眼睛不要失去光明,希望它如星星般明亮。”这是文面师对每个文面女子的祝福。遗憾的是,齐乃的眼睛已经没有以前好使了,她说,如果手不打颤、眼睛能看得清的话,画出来的图案会更好。 随后,齐乃回到了江东的家里。两个女儿都已嫁到外地,儿子们都已成家,简陋的木楞房里只剩她和丈夫。他们养了10多只鸡、3头牛和4条狗,牲畜和人一起围在火塘边。他们已经很少下地干活,退耕还林后,政府每年给他们每人发7袋大米,足够一年的粮食所需。儿女们也都孝顺,经常带来柴米油盐。 冬日一个阳光温暖的上午,齐乃和邻居——同是文面女的李永玉坐在江边聊天。说起即将搬入的新房,她们咧开布满花纹的嘴唇,笑了。 (云南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