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兰州大学,鸟鸣啁啾,树影婆娑。理工楼自习室外的过道尽头,身穿格子衬衫、佩戴黑框眼镜的谢炎廷背着一本砖头般厚重的专业书,独自一人摇晃着走来。他的身体向左倾斜着,双臂无法正常摆动,双手僵硬地握成拳头,每走一步,右脚脚尖都要从后往前画个大圈,细看,鞋头处早已磨出很深的凹陷。 这是脑瘫患者特有的步伐,虽然吃力,但谢炎廷走得坚定。就这样一步一步,从住处走到校园,从“本科”走到“研究生”,走过在兰州大学旁听的12个年头。如今,这位手握5篇SCI论文的旁听生即将“毕业”。站在岁月轮回的起点,他信念如初:在科研路上继续走,摇晃,但向前。
用爱浇灌出的262分 1992年,谢炎廷出生在甘肃省兰州市一户普通人家。早产近50天的他略显瘦小。11个月大时,意外发烧住院的谢炎廷被诊断为脑瘫。为了治病,母亲刘小凤辗转多地,几乎跑遍了能治脑瘫的医院,但儿子的病情始终不见好转。 为了专心照顾这名特殊的孩子,一家人打消了生二胎的念头,不厌其烦地教他说话、走路、吃饭。配合定期的针灸、按摩,谢炎廷渐渐长大,学会了“爸爸”“妈妈”以外更多的词汇。6岁时,他终于可以不用辅助工具踉跄着走路。 在家人的精心呵护下,谢炎廷带来更多惊喜。“他四五岁的时候,就把图文并茂的《西游记》画册看得滚瓜烂熟,一共36回内容,随便问哪一回,他都能说出来。”刘小凤说,家里人都说这孩子聪明、反应快,但由于身体原因,到了上学的年纪,始终没有学校愿意接收。 为了不让谢炎廷荒废时间,在他8岁的时候,母亲、父亲和爷爷在家里办起“课堂”。他们买来教科书,按照学校的作息时间轮流授课。到了四年级,刘小凤还买来电脑,为儿子报名网校,利用周末时间突破重点、难点知识。 双手萎缩的谢炎廷无法正常写字,但在刘小凤的记忆里,他总是认真对待每一份作业。“哪怕是寒暑假作业,也被他写满密密麻麻、看不懂的文字。”凭着这份毅力,谢炎廷在家“读”完小学、初中。到了高中阶段,他靠自学完成所有内容。 日常生活中,家里人从不回避谢炎廷的身体问题,这让他逐渐接纳了自己,更加豁达地成长。“所有人都很疼爱他,家庭氛围也是轻松、愉快的。”刘小凤说,有一次拍合照,大家调侃谢炎廷说:“你快站直了,都拧成麻花啦!”结果他头一歪:“不拧就不是我啦!” 2011年,谢炎廷“高中毕业”,以社会青年的身份参加当年理科高考。写不了字的他“苦练”答题卡涂卡技能,在总分280分的选择题部分取得262分,数学选择题满分。回想当时,谢炎廷仍然兴奋:“每一分都是用爱浇灌出来的,这么多年的坚持,看到了希望。”
赋予人生意义的12年 虽然成绩无法达到进入大学的门槛,谢炎廷却不想放弃:“除了想感受校园生活,还想寻求自己更多的可能性。”在刘小凤的多方打听和争取下,兰州大学数学与统计学院同意谢炎廷以旁听生的身份入学,梦想的种子就此发芽。 为了不耽误上课,谢炎廷搬进兰州大学榆中校区家属院的出租房,由退休的大姨陪伴照料。每天,他都要花费比常人多几倍的时间走到教室,在不喝一口水、不去一次厕所的情况下坐到下课。一到课余,他就提着小包,花费近半个小时跨越图书馆门口的几十级台阶,在书海里一待就是大半天。 入学第二天的解析几何课上,谢炎廷遇到了人生的“伯乐”——兰州大学数学与统计学院教授徐守军。“这孩子很特别,上课全凭耳朵听、大脑算,除了外在表现,和正常人没什么不同。”自从知道谢炎廷的情况,徐守军对他就格外关注,总是抽时间和他交流。 在徐守军的引导下,谢炎廷对数学的分支学科——图论产生兴趣。“我从小就喜欢数学,但我运算不行,相对来说,注重推理的图论更适合我。”谢炎廷说,在图论的世界里,他的心情总是快乐又安静的,也在不断解谜中收获自信。 梦之舰一旦启航,目标便是星辰大海。 本科“毕业”后,谢炎廷成为徐守军的“弟子”,一路从“硕士生”读到“博士生”。这些年,他积极参与各类学术研讨活动,风雨无阻地上课、自习,将全部精力用于思考钻研,已完成5篇SCI论文在内的10项科研成果。 学习之外,谢炎廷在集体的关怀下逐渐打开自己,朋友圈里贴满了和老师、同学的合照。“他们经常帮我倒热水、扶我下楼、送我回家。除了讨论问题、分享趣事,逢年过节我们还会聚会、爬山,我从一个社交容易紧张的人,变成了爱凑热闹的人。”谢炎廷说。 “世界上的大学有千所万所,最好的是接纳我的大学。”这是2019年,谢炎廷被授予兰州大学“荣誉研究生”称号时写在朋友圈的话。他觉得,在兰州大学的12年是他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在这里,他摸索到人生的意义,在师友的帮助下,一步步走上挚爱的科研路。
不放弃 因为乘着力量的船 “因为没上过一天学,谢炎廷大一时上课就像听天书,但他什么也不说,只是默默拿着《高等代数》和《数学分析》不停地看,后来都翻烂了。”刘小凤说,一路走来,谢炎廷经历过无数的低谷和瓶颈,开始做科研后,更是不断推翻、重建,“但从没提过放弃”。 “‘放弃’这个词从来不在我的字典里。”谢炎廷说,普通人面前有许多选择,但他只有这一条路,必须向前走。“况且每走一步,总有人为我传递力量,他们像一条隐形的大船,帮我渡过生活的河,让我在无数个山穷水尽的时候‘柳暗花明又一村’,内心也不断强大起来。” 母亲是船。从力排众议支持谢炎廷来兰州大学旁听,到筹款在兰州大学本部校区旁买房,为孩子创造只过一条马路的上学距离,再到日常生活中吃饭、穿衣、洗澡等无微不至的关怀,刘小凤几乎将所有的心血都倾注在儿子身上。 “我妈妈很坚强,而且比我乐观。”谢炎廷说,母亲从未给过他压力,只希望他能勇敢一“搏”,成与不成都没关系。学习上,她总提出很多天马行空的想法,比如给著名期刊投稿,关注更多应用方面的知识。“有些事情我都不敢想,但她会把我‘顶’上去、帮我‘推’一把。” 恩师是船。“徐老师是一个很有爱心的人,否则他不会收留我。”谢炎廷说,这些年师徒俩不是在办公室探讨问题,就是通过邮件、微信沟通细节。谢炎廷说话、打字慢,徐守军总是耐心等待和回应。徐守军出国做访问学者时,两人的联系也从未间断。 “为了方便我学习,徐老师还给我买电脑、打印机。”提起从老师身上获取的力量,谢炎廷的话绕不开“善良”和“活力”。“徐老师喜欢运动,也要求大家定期跑步打卡。虽然无法参与,但旁观也是乐趣,我开始关注各类运动比赛,在其中汲取拼搏的力量。” 伙伴是船。曾经的谢炎廷是“封闭”的,直到在学校认识了志同道合的朋友,“远航”的轨迹才逐渐清晰。“一个人做科研难免困惑、孤独,和同届的博士生同学并肩作战后,一切才顺利起来。”谢炎廷说,他还经常和已经工作的同学交流、探讨,规划自己的路。
下一步 寻找人生的巧解 前不久,谢炎廷交出了篇幅达100页的“博士毕业论文”。这篇将他“博士阶段”完成的4篇论文整合在一起的“巨作”,前后共花费将近一年的时间。撰写时,他用左手两根手指“戳”键盘打字,一天只能写一页,有时候一坐就是七八个小时。 “致谢”里,谢炎廷提到了所有帮助过自己的人,有家人、老师、同学,还有祖国和时代。他在开头写道:“十二年,一个轮回,我是上一个兔年来到了兰州大学,今年又是一个兔年,我完成了我的博士学位论文。”时光在“重逢”中前进,曾经懵懂的少年,用一个轮回交出答卷。 如今,谢炎廷的答辩工作已经准备就绪,但“毕业”并不意味着能“松口气”。“我的前方还是一团‘雾’,所以还要在科研道路上继续走,直到看清未来的‘轮廓’。”谢炎廷说,他现在的生活还在写论文、投期刊、改论文中“循环”,争取在顶级期刊上发表更多论文。 抛开学术,对于“想成为什么样的人”,谢炎廷也许早就有了答案。他是哈利·波特的超级粉丝:“罗琳也曾经历挫折与失败,但她依然相信美好、相信爱。”他很喜欢《1950他们正年轻》这部纪录片:“祖国能有今天很不容易,希望每个人都能找到自己的价值。” 谢炎廷始终关注着脑瘫患者,关心这一群体在时代洪流中的生活和命运。他希望通过努力,让社会接纳和正视脑瘫群体,给予他们更多的发展机会。 提到自己的人生法则,谢炎廷看向窗外。“这就像图论一样,始终在寻求一个巧妙的解。只要坚持,就一定会在某天灵光乍现,解开困扰自己许久的‘结’。”说罢,他将自己的身体挪正:“希望我们都能找到人生的巧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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