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 乡 的 山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那丽珍 发布时间:2019-07-11 10:14:25


 故乡,就是有父亲母亲的地方,有哥哥姐姐的地方;故乡,就是有乡音的地方,有亲情血脉的地方;故乡,就是梦里有山山水水的地方。

在崇山峻岭间一个不起眼的小角落,在距离千年白族村诺邓说远不远,说近又不近的地方,翻过一座山再翻过一座山就是我的故乡。

故乡有很多山,一座连着一座。

那天,在村子背后那座山,走在那条小路上,在送父亲最后一程的时候,踩着石头踩着落叶,踩着故乡的每一寸熟悉的土地,我流着泪呼唤着父亲,想让他再牵一下小女儿的手,或者我牵他的手再走走崎岖的小路,可是他没有回应我,我想他是听见的,应该听得见的,只是不想跟我说话而已,他只是不想搭理我。

故乡,一直在心的某处清晰着。即使它有着泥泞的小路,即使它有着陡峭的山崖,即使它没有姹紫嫣红的美丽。然而,它却让多少在外的游子魂牵梦绕。外面无数美丽的风景,怎敌你一片叶的清香?

父亲是我所有乡愁最重要的一部分。

父亲在亲朋好友的印象中,爱买彩票。每个人提起父亲都跟彩票有关联。有很长一段时间,父亲每天早上吃完早点就说有点事出去一下,然后下午吃晚饭之前又出去一次,天天都如此,雷打不动,后来我才知道父亲每天都去买彩票了。他出门时总会换上皮鞋,他的鞋子好象总是比他的脚要大一些,走路会啪塔啪塔地响。走一公里多的路去街上买一张图纸回来研究,然后下午才正式去买彩票。到了晚上就蹲坐在电视机前等着开奖号码,如果瞎猫碰着死耗子中奖了,他就开始吹他是如何研究出这几个数字的,他一般都只买三D,说数字少好研究。如果没中奖,他就又戴着他的老花眼镜,把那张彩票放在灯泡下面喃喃自语:“怎么就没中呢?怎么就没中呢?”

第二天早上吃完早点,他又啪塔啪塔出去了,买一张图回来又开始研究,他有很多种研究方式,如果很长时间不中奖的话,他就会换一种方式。

家人从来不对父亲买彩票有任何意见,他已经70多岁了,已经没人请他写对联了,也不再帮别人刻碑文了,这是他唯一的喜好。其实父亲年轻时很有才华,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逢年过节总会有人请他去写对联;也经常帮人刻碑文,懂一点草药,会编背篓,我小时候背的很多小背篓就是父亲编的。

父亲好像什么都不懂,生活能力很差,是爷爷奶奶的独子,一辈子连顿像样的饭都没做过。又好像很多人不会的他都会,对父亲的记忆很多,有好的有坏的。可是对我好像从来没有打骂过,每次做错事,父亲骂的都是比我大三岁的哥哥。所以顶嘴、忤逆、无法无天,都是我的强项。

故乡,到处都是山,我们居住的村庄就背依着山,对面还是山,一条小河缓缓从村边流过。走出院子,往上仰望,山就是天,天也是山,山峰高耸入云。

儿时的我经常跟着父亲,沿着一条蜿蜒曲折的小道进山。背着一个小背篓,背篓里装着一盒饭亦或是一些饵块,满心欢喜。雨后的山坡有苍翠欲滴的浓绿,没来得及散尽的雾气像淡雅丝绸,一缕缕地缠在腰间,阳光把每片叶子都变成了五彩的珍珠。

有人说,女儿是父亲上辈子的情人。

记忆中,小时候父亲也是那么的疼我,也会给我所有他所能给予女儿的爱。我也记得父亲会用那长满胡须的嘴来亲吻我的小脸,也曾抱我在膝上给我讲童话故事,也曾出门回家时给我买那甜蜜的五彩糖果。可是好像长大后,跟父亲的关系慢慢就生疏了起来,或许是不善与表达自己的感情,还是我曾让他大失所望。

父亲对我失望,我对父亲也失望。长大后,对父亲的感情却没有了儿时的那种感觉。父亲,在我少年时的梦里,应该是伟岸英俊的,可是我的父亲却是那么的瘦弱矮小;男人在我心目中应该是说一不二,一字千金的,可是我的父亲却是个唯唯诺诺,细细碎碎,什么都做不了主的男人。

记得曾经为父亲,我第一次跟人打架,而且还是个男孩子。那时父亲是学校的民办老师,在我读三年级时教我们班的语文,正值夏季,父亲就那样光着膀子在给我们讲课。全班同学都昏昏欲睡,父亲坐在讲桌前摇头晃恼,戴着一副老花眼镜,还不时从滑落的眼镜上方看我们一眼,坐在前排的我觉得父亲真是迂腐至极,不管学生认不认真,自顾自沉浸在书中的情境中。然后,在父亲的摇头晃脑中,旁边的一个调皮的小男生居然跑到父亲的讲桌旁,去拉父亲的皮带。

而我的父亲,被学生称之为老师的那个人,居然没发怒,只轻声呵斥了一下,那男孩子胆子越发大了,几次三翻的去拉扯父亲的皮带,旁边有几个同学都轻声笑了起来。我觉得脸面都丢尽了,作为一个老师,在学生面前连一点威信都没有,真的很失败。我一下站起来,像只小豹子一样扑到那个男生的身上……

以前,我总以为,父亲办事不体面,总是让我们那么的难堪。说话从来就不分场合,什么事情都那么沾沾自喜,比如说他写得一手好字,逢年过节总会有人请他写对联,这本是一件好事,可是他总觉得自己了不起,有时还摆出臭架子,让我很难接受。在大姐二姐相继考上大学之后,父亲更不得了了,逢人便吹嘘,有时还夸张得唾沫横飞。那时我真的讨厌他,为什么我的父亲不是我心目中儒雅、谦虚的男人?

可是现在我明白,父亲有让他骄傲和吹嘘的理由。他把我们兄弟姐妹教育得那么优秀和善良,他为何不自豪和骄傲?

曾经在我放弃学业后,父亲和我的关系一度很紧张。五个儿女只有最小的小女儿没有如他所愿有一个理想、安稳的职业,这对他的打击应该不小吧?因为我,父亲有一段时间不再到处去吹嘘了,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也不再跟我说话。那时不懂事的我甚至有种幸灾乐祸的感觉,看你再吹,我就不让你吹。

年轻的我就这样放飞着自己的梦想,离开了家,离开了父亲,外面的世界迷离着我的双眼,我很少想我的父亲,在我受了委屈时我只记得跟母亲诉苦。偶尔也回家,父亲不再对我敌视。

父亲在物质方面给不了我很多,可是在别人什么都不懂的时候,年少的我已经走马观花看完了四大名著,父亲教会了我很多。

父亲一辈子就在故乡,跟父亲所有的记忆不是山就是水,不是田野就是村庄。

入夏的时候,跟着父亲去山里采蘑菇,茂密的树林里,蘑菇很多,不一会就会把小背篓装满。渴了的时候,父亲教我找一片宽阔的树叶接清凉甘甜的泉水喝。林子里的风呼呼而过,追逐着忽远忽近的鸟鸣,

行至一片树林间的空旷地,生一堆火,袅袅的炊烟在林间上空飘荡着,吃着带有柴火气息的饭,那时的我快乐得好像拥有了全世界。远山如黛,坐在这边的山头望那边的山,我的眉眼都会有些许的朦胧,翻过一座山,会有很多光怪陆离的梦想。鸟鸣在婉转的浅吟低唱,风在轻轻的吹拂着,树叶互相沙沙地碰撞着……内心的快乐被无限放大。

2009年,我的女儿果果会走路了,过年时我带着孩子回到了老家,父亲异常地高兴,整天跟小孙女玩。有时也抱在膝上,“小狗狗,小狗狗”在喊我女儿,听着那熟悉的喊声,让我想起了我那遥远的童年,曾经父亲也是这样狗狗长狗狗短地在叫我。我第一次好好地看着孩子一样在玩的父亲,发现了他的满头白发,满脸皱纹,手好像还颤巍巍在抖,我的心里第一次有酸楚的感觉。

父亲其实是个可爱的人,说话表情丰富而生动。

父亲其实就是我们的山,朴实无华,内藏很多精华。

山水永远相依。村庄背靠着山,旁边一条小河静静地流淌着,一年四季唱着不同的歌谣。家靠近小河,走出院子,我便能听到它美妙的音乐。春暖花开,明镜的小河真迷人。它清澈透底,欢快流畅,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真像流动的水晶。一块块带有花纹的鹅卵石静卧溪底。有鸭在戏水,有小猪在哼哼唧唧,有孩子的笑声。岸边的杨柳将绿色的枝条送到水里,洗去一身的喧嚣,水灵得让人心疼。

天气渐渐炎热的时候,我们跑去河里扎个猛子,打打水仗。钻出水面的时候,被水浸过的肌肤,在烈日下闪着健康的光泽。脸上挂着的水珠,闪着七彩的光芒。

每次去河里,父亲千叮咛万嘱咐,一定注意安全。

有时,我们几个孩子在河边的石头上从一块跳到一块,有时从低的地方往上跳,据说这样可以练轻功。电视里的武功高手就是这样练出来的,我们就乐此不疲,渴望有一天也成武林高手。“嗖、嗖、嗖”,从一个地方轻轻地就掠到另外一个地方,幻想有一天能从我们这山头轻轻地就到了金庸笔下的苍山,和那些高手一试高下。成为武林高手,谁都欺负不了我们,轻轻地飞,到树梢到岩壁,谁也够不着,像鸟一样自由自在地飞翔着,多好!

那时,家门口的公路还没修,父亲在院子里喊:“三妹,回家吃饭”,我就会一溜烟地跑回家。

河两边的绿色植物一年四季都喝着这从高山峡谷中流淌下来的水,水草丰满。最喜欢田垄被切割成块油菜花盛放的季节,一条条、一簇簇、一枝枝、一片片连绵不断成了花海。娇嫩的花儿随着微风曼妙舞蹈,本就诗意的山坡宛若披上了一层轻纱。远处的小山近处的村庄,被这花这水映衬得如此的婉约。

故乡所有的记忆中,这是最美的季节。对父亲的很多记忆也都是翠绿的。

我很想把父亲生病的最后那两年省略了,坐着轮椅,生活不能自理,跟我记忆中那个走路随时像跑步的父亲不能联系在一起。可是父亲那段时间偶尔也是开心的,我们回到家会给他洗脸洗脚,会给他修剪头发,给父亲喂饭是最省心的事情,不管你给他喂什么,他都像个孩子般张开嘴好好吃。直到他走之前,每顿饭都能吃一大碗,我真的还想每次回去都给他喂饭,父亲一直在等着我喂给他饭,多好。

山人都是纯朴的,高耸的山隔绝了一些市侩和圆滑。村里三分之二都是一个家族,送父亲的乡亲很多,父亲走得不远。离村庄不远的山里。对面是一座形状像凤凰一样的山,山下是澜沧江。山很美,父亲住所很美。

父亲就是我们的山,这山一直都在,父亲哪儿也没去,没走远,只是换了一个住所而已。回家的时候,我想,父亲还是会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树下等我,还是会“三妹,三妹”地喊我。清晨,父亲还是会早起,会穿着总感觉大一号的鞋啪嗒啪嗒出门,走出院子,走过田野,去买彩票。


责任编辑:王维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