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树湾”,一个外人听起来奇怪的名称,当地的纳西语意为“寻路者”。白云萦绕的远山崇岭间,星星点点的村寨散落其间,农活靠吆喝,出行看太阳,意味着这里与繁华无缘,也意味着村前寨后泥泞的山路阻隔了城市的喧嚣。 1997年9月,又到了开学季,漫山遍野纷纷穿上了秋天的衣裳。我从百公里外的渣日村调回三坝乡东坝村日树湾小学,这里是我的老家,一个传统的纳西族村落,海拔2000米左右,当时居住着70户农户400多村民,乡亲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边远闭塞,贫困落后,与世无争,可能连大多数的迪庆人都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一个小村庄。 日树湾就坐落在神奇美丽的九仙峰神山脚下,这里是三坝纳西族自治乡人口最多,最贫穷的村子。但这里的人们思想淳朴,吃苦耐劳。每年春暖花开,万物复苏,晶莹剔透的冰雪融化成甘冽清甜的泉水,从跌宕起伏的九仙峰万壑山涧中潺潺流下,滋润着这里的田园村庄,喂养着这方山水的生灵和祖祖辈辈的梦想。 在上个世纪90年代,国家提出扫除青壮年文盲的政策,中国所有的农村,积极响应国家号召办起了夜校,村村寨寨的文盲有机会走进了临时夜校。日树湾村同样被列入了普查的范围,我之所以被调回来的原因,就是在这个小村庄里,建立一所夜校,为全村的人普及文化知识。 每天傍晚,我的夜校就会迎来劳作了一天的乡亲们。 “来来来,大家一起来,一起上夜校,一起学文化,学了文化本领大!”这是最朴实的语言,却代表着最美好的愿望。 一师一校,这是一个特殊时期的办学方针。一个教师不仅要承担一至三年级的复试教学,还要对本村及临近村寨的200多名青壮年文盲进行扫盲教育,这意味着我白天要上课,晚上还要给整个村子里忙完一天农活的青壮年普及文化知识,必须保证全村每个青壮年识字并脱盲。政府下达的命令是“普六”验收之前,全部清扫文盲,通过考试,每个青壮年都要取得“脱盲证”,作为村里的教师,这是我的教学工作之一。 知识改变命运!这里是我土生土长的故乡,我真挚的热爱这片土地,多么希望这里的每一个孩子,通过学习改变世代周而复始的命运,让这里的人们不再愚昧无知,而是通过他们的努力,将这片苍凉而美丽的大地展示给世人,我更希望这延绵不绝的山路,延绵出生生不息文化的河流,融入白山白水的睿智,融入纳西人悠久灿烂的血脉里,烙印出新世纪的文脉传承。 我白天给学生们上课,夜晚给村里的青壮年文盲识字,那个时代的人,都秉持着对大山之外的向往和世界的好奇,没有手机和网络的诱惑,没有电视和娱乐的吸引,他们质朴而单纯,很多人虽然对知识的接受程度不同,但在课堂上却依然认真努力。 日树湾的情况比渣日村好很多,孩子们不用翻山越岭,不用淌水过河,学校就在村子一个偏僻的小角落里,旧房子上面松垮龟裂的痕迹,清晰可见。风雨来袭的时候,挟裹着学校旁边猪圈的臭味,让牧歌唱晚中的教室愈发变得岌岌可危……所以,我一直不明白,如今的有些孩子,可以坐在宽敞明亮的教室里学习,但却不务正业、玩世不恭地挥霍着父母的辛劳和血汗钱,甚至欺骗家人和亲朋好友,对学习置若罔闻、放任自流。他们也许不会理解,父辈们用自己的勤劳智慧和双手,创造出今天的优越环境和幸福生活,是如何困难艰辛。二十年弹指一挥间,曾经的生活与现在相比,不能同日而语。 我清晰记得在那个年代,孩子们上学都需要搬来自家的板凳,吃午饭也得回家,于是,我也有更多机会回家陪伴父母。虽然生活质量提高了,工作却没有一点轻松,反而更加繁重。每当夜幕降临,也意味着我另一段教学的开始,没有教室没有课桌,全寨子所有的青年人和老人黑压压一片,或站或席地而坐,点上一捆结实的松明火把,等要烧完了又重新更换上一捆,橘红色的火光冒着黑烟,混合着劣质香烟和草烟的味道,以及妯娌婆姨的嘀咕和小孩的喧叫,噼啪作响,照亮了残破不堪的教室和皴裂脱落的墙面。我站在人群面前,看着这些被风吹日晒雨淋的长辈们黝黑的脸颊,看着趴在父母腿上哭泣的年幼的孩子,看着我自己的亲朋脸上洋溢着的骄傲,心中既矛盾又忐忑,还有一丝沉甸甸的使命,压得我透不过气来。 夜校的第一次上课,看着熟悉而又亲切的乡亲们,一时难以开口,这种感觉前所未有。但有机会教这些淳朴善良的村民亲手书写自己的名字,心中感到莫大的欣喜和慰籍,一种自豪感油然而生,我以一名知识分子和山村教师的双重身份,坦坦荡荡站在民间的讲台上,仿若一座闪烁的灯塔,点亮大山寂静的夜晚,点亮他们尘封已久的心田。我突然感激过去的艰难磨砺,给了我无形的勇气和力量,用我所学,引导他们走出迷茫、混沌和愚昧,在交流磨合中,隔阂的心窗被打开了,相互间的距离更近了。 第一次在夜校里上课的场景,至今历历在目。那是一种难以用言语表述的心情,几分羞涩,几分忐忑。那晚,皎洁的月亮静默不语,悄悄挂在高高的树梢上,现场嘈杂的声音嘤嘤嗡嗡,几乎淹没了我的说话声,幽黄焦暗的火把四周,盘旋扑棱着一圈又一圈的小虫子……多年了,这幅场景一次次走进我的梦中,怦然触动着我的心弦,久久无法释怀。它仿佛是一幅工笔白描的画卷,在我眼前徐徐打开,然后又如丝竹般缓缓合上。 除了山野劲风,百草青烟,抚慰我内心荒芜的情殇,就是他们平实、诚恳与坦率,还有那份不离不弃的敬畏,这大概就是我一生坚守的缘由了! 在那所破旧的学校里,无论是白天还是夜晚,教学、家访、批改作业、出试卷,我都一个人完成,就像一只旋转不止的陀螺和永不停歇的钟摆,夜以继日,周而复始。我曾偷偷哭过,也曾随着山野百鸟的清唱,面对苍莽大山,声嘶力竭地呐喊,告诉自己一定不要忘记初衷,不要气馁、妥协。山崖边上,林海遥唤,涧瀑奔鸣,我一次次鼓励自己,继续前行。 我希望,村寨里走出一个又一个的大学生。想到那个时候,村子的道路会连接外面的世界,村民们的命运会被慢慢改变。毕竟,这方山水养育了我,这里有我的亲情、友情和爱情,还有父老乡亲。点燃身心疲惫的火焰,我将全部的激情和炽热的爱,倾注在扫盲工作的日日夜夜。对于少年学生,我多了一分耐心和韧劲。日树湾村,就如同在地平线下的太阳,而我所要做的就是将天边渲染,让阳光有机会照耀在整个村寨,让所有人沐浴在阳光下茁壮成长。 决心之下,实施难度巨大,根深蒂固的传统思想和固步自封的观念,由来已久,大家往往对新鲜事物不屑一顾,甚至嗤之以鼻,更不愿轻易尝试。耐心,信心,每一天我都在告诫自己,每一天都在不断重复,这与渣日村情况完全不同,一个是遥远的陌生地,而日树湾的老老少少,我再熟悉不过,一旦我指出错误,他们会立马不高兴,即便只是语气中带着一丝埋怨,也会群起攻之,七嘴八舌指责我不懂长幼尊卑之礼。无奈之余,谨慎从微。纵然学路泥泞,幸有父母陪伴,讲课时,亲朋们都认真听讲,对我讲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都认真记录,他们影响和带动了村里人,让我倍感亲切和温暖。 然而,对于做惯了农活和家务的村民而言,学习对他们实在是一件煎熬的事,这些“天书”让他们望尘莫及,手足无措,有些甚至想来就来,想走就走。面对吊儿郎当的学生,面对根本不愿意听我讲课的长辈们,我一如既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每天星辰密布的时候出作业、出卷子,夜深人静时独自备课,那时候的自己,好像就是一颗不知疲倦的星宿。 漆黑幽静的村子中,回荡着我讲课的声音,没有教室,没有明亮的灯光,没有现代化教学用具,就连一块像样的黑板也没有。但在那个年代,夜校就是人们学习知识的唯一途径。白天农忙,晚上识字。这就是生活,这就是20年前的夜校。 日树湾的教学,逆水行舟。二十年的时光,如白驹过隙,心中对那段斩不断理还乱的日子,在烦恼、泄气、绝望之后,滋生出淡淡的伤痛和莫名的怀念,虽然生活枯燥、乏味,甚至有些幼稚、单纯,但我始终坚定信念,从不服输,爬过了一道道的沟坎和山谷。 我在教育战线上获得的荣誉,来自于教师的工作,充实而又丰富多彩的生活,也来源于教师这个职业。一代代的教育工作者,桃李天下,燃烧自己,照亮人们前行的道路!我由衷地希望年轻一代的孩子们,不忘过去,铭记感恩!如今,我早已调离了日树湾村,这片土地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但文化知识的浸润与播种,还要一代代人接力下去。 宝剑锋从磨砺出,梅花香自苦寒来,我将挚爱奉献给了乡村小学,奉献给了我最热爱的事业,辛勤的耕耘和播种,也获得了满满的幸福,心里无怨无悔。现在的我,是一名全市的优秀教育工作者,假若没有前半生的几段教学经历,无法成就今天的荣誉。 感谢生命中每一段坎坷颠簸的旅程,感恩绵延大山里的学生们,还有情同手足的老村长、不离不弃的村民们。 爱将永恒,因为我的心,已经深深扎根在那片远山,在扶贫攻坚最后一公里的路上。扶志扶智,使命光荣,任重道远,情将永驻,它将时刻鼓励和鞭策着我,在教育事业的道路上,永不言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