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阿主收藏的旧物品。 旧水缸。 2月的一天,阿主大妈推开新房墙边的低矮土屋。里面的墙壁都被烟子熏黑了,透进屋内的阳光照在墙壁上,发出油亮的黑色光泽。墙壁上横着的木板就是壁橱,上面摆着很多落满灰尘的古旧器具,有家具和农具,有木碗、木茶桶、背水木桶、木盆子、土陶茶壶、土陶火盆、皮制坐垫、铁三角架、土陶酥油灯盏…… 这里是德钦县羊拉乡萨荣村,作为坐落在偏远山区的小村庄,这里还留有很多传统生活的遗风,守在不起眼的角落里。阿主大妈说:“我家是3年前盖的新房,里面的所有东西都是新购置的,有些以前用的东西烧了或者丢了,我对这些老家具和农具有感情,就把这间老房子留了下来,每当想念家里的逝者时,我会呆在这里,看看这些安静的物什。”阿主大妈家的这间收留着古器具的幽暗土屋,在崭新的新房子面前,像是一间博物馆,从新颖别致的新房里走进那间房,像是走进另一个时空,给人一种怪异的错位感。 九十年代以前,萨荣村和很多边远乡村一样,过着古朴的传统生活,这里的多半东西都是自己手工制作的,大到民居建筑、小到家具农具,都是在长期的生活经验里摸索研制的。这些手工器具种类繁多,农事方面有水磨坊、舂青稞石器、木制犁具、打麦木杆、斩穗木器,锄头、一种叫做“萨巴”的木制锄具、施肥用的竹篓等,家具方面有木制水桶、木茶桶、木碗、木蒸锅、铁制灶架、木盆子、土陶茶壶、土陶火盆等,生活用具方面有“萨炯”(羊毛花色毯子)、“弥森”(软质带毛毯子)、“斯巴”(压制羊毛睡垫)、“布董”(羊皮褂子)等,虽然与冷机器时代的精细做工相比,这些老东西的做工显得非常粗糙和随意,但在那些蛮荒年代,它们都给简朴的生存状态带来过极大方便,是源自村人古老生存经验的智慧结晶。 在古朴的时代,村人对电器和不锈钢的渴望是狂热的,他们已经受够了被烟子熏黑的生活,人们把柴火堆到笨拙的铁三角架下进行炊事,久而久之,在墙壁和房梁上会积出厚厚的烟渍,人们坐在青烟四散的灶火边,流着泪水吃着饭,不是因为生活艰苦,是因为眼睛被烟子熏疼了。人们对这种生活条件有些厌烦,急于摆脱。21世纪初期,得益于国家持续出台的兴农政策,萨荣村的整体经济水平快速提高,各家都有了不菲的经济收入,村人深藏在心底的生活理想可以实现了,于是争先恐后地拆着房子,争先恐后购置家具,人们先把家里的铁三角架搬了出去,换之做工精美的钢皮火炉,弥漫在房内的烟子不见了。就这样,随着不断购置的新家具,那些老家具一个一个被请到僻远的山洞里、暗黑的房间里,甚至付之一炬。但几年后的现在,有些人开始意识到延续的意义,一些村人说:“这些放在墙角的旧东西让我想到从前,真好。丢弃这些就是断除过往,断除自己唯一的精神和情感退路。 在萨荣现代的生活里,还有一些“老东西”被村人使用,其中最典型的是“萨炯”,萨炯是一种纯手工的花色羊毛毯子,在村里,几乎每家都会有3、4床。这是农村居家必备品,不管家里买了多少棉被和毛毯,萨炯依旧被村人看成是至宝,在以前,萨炯甚至是衡量贫富差距的重要物件。 在萨荣村里,还有很多人会使用萨炯,57岁的阿主算是萨荣村萨炯纺织技艺的能手,七十年代大集体时期,阿主就是生产队的纺织员,她说:“那时,在其他人看来,我简直算是现在的‘国家工作人员’,我的劳动算是很轻松的,按期织上两三床萨炯,然后交到生产队,可以挣到比其他人更多的工分。”在萨荣村里,现在还能见到一些由萨炯裁制的藏装和雨衣,说到萨炯的纺织技术,阿主大妈的脸上洋溢出自豪的笑容,她说:“在我们村里,很多人的纺织技术都是我教的,现在我老了,身体不再像以前那么灵活,一年纺织一条都会觉得吃力,纺织萨炯是个复杂的工作,一般情况下4个多月才能织得一床,以前在劳动之余着手纺织,会有很多小姑娘围拢过来,然后请求传授她们纺织术,村里的姑娘,如果掌握纺织术,会被年轻的小伙看好。” 大集体时期,匮乏的物质条件让人们饱受饥寒,那时封闭的山里没有任何东西可以买到,阿主先后给家里的每一个人纺织了一件萨炯二次裁缝的上衣,这些上衣阿主家人一直穿了20多年,到现在有些上衣的主人已经过世30多年,萨炯上衣还摆在阿主家的衣架上。以前没有质地绵软的毛毯,人们就寝时只盖一床萨炯,萨炯只适合做御风保暖睡具盖在后层,因为它质地非常粗糙,摸上去像是在摸猪鬃。阿主说:“那时萨炯是最奢侈的,盖上后睡一阵就暖和了。” 六十年代,村里的鲁荣老人被打成反革命分子,被捕后押至丽江劳改服刑,他妈妈哭着请求押送人员给他带上一条萨炯。鲁荣在丽江服刑了16年,在这期间,他学得正骨法、炼制等多种实用技艺,回乡后他给村里的病人看病,村里的农具基本都出自他的小炼坊里。鲁荣老人说:“现代时代发展了,人们干活都比以前方便,我的小炼坊早在几年前就歇工啦,现在都被我孙代人铲平后建造了一个小的洗澡室,现在没人会学这些东西了,因为不实用啦。”鲁荣带我去看他的冶炼工具,有大锤、木制吹气筒、大钳子等等。不知道这些东西能留到什么时候,谁也没法有具体清晰的理由,让村人再对这些东西视若至宝,它们在铿亮的不锈钢家具和上着鲜亮色彩的农用器械面前低下了头。旧家具和农具们,跟着一群群老去的人们,在热闹的小村子里走向边缘,与之一同走向边缘的,还有它们所承袭着的生存记忆、生活习惯、乃至思维方式或生存理念。 2月22日,一辆白色的轿车驶入萨荣村,车子到了村中央时从车里下来一位中年男人,带着黑色墨镜,挨家挨户收购“古董”,村人现在都不知道自己能有什么东西算是“古董”,老板耐心地解释说:“就比如我去年在你们村里买的骨制杆秤,一些老的,做工精细点的都可以。”于是有一家人出售了一条萨炯,卖方家人在近半小时的估量后,开出600元一床的价格,中年老板摸摸胡须,带着一些照顾性的口吻答应收购了。老板走后,几个村人又凑到一处讨论萨炯的卖价,有的说萨炯反正没人买,600不错了;但阿主大妈说:“萨炯从剪羊毛、捻羊毛、编织毛线、染色、纺织,一般都要30多天时间。”这样一算,600元确实少了,但是很多类似的东西,在民间的交易里都有尴尬的价值定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