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就是小镇的街天了,这几天玉米地中的小白菜、籼米菜和山坡上的牛蒡子根都急着上市了,这也是城里人最青睐的时鲜货。卖完白天的小菜,秀云就赶上下午五点半的班车向着她生活中的下一站奔去。这是十二年来她生活中不断重复的事情。每逢小镇的街天她都早早地来到小街上,收购一些便于存放又招城里人喜欢的山货、小菜、水果,然后运到县城里的小摊上做着一点小本生意。从每斤中寻求几分几毛的差价来供孩子们上学和支撑她的家。 秀云小学三年级毕业后,在家务农,从邻村娘家嫁到现在的家里。她嫁过来的时候,婆婆家的几亩薄田被一个个成家的儿子们分割成几块补丁。她和丈夫也在结婚后的第二年开始分家过日子,在一亩二分地里刨食实在是一件不容易的事情。她和丈夫常常将孩子放在田埂边,用竹篮将堆在田边的石堆一篮一篮地移到荒坡上,一锄一锄地拓展着自家的土地。四五年下来,田边的石头奇迹般地消失了,原本一锄三个石头的土地已长出黝黑的庄稼,粮食一年比一年收获得更多。几年下来,吃的粮食已不成问题,就是钱文来路处很少,日子依然过得紧紧巴巴的。村里土地多的人家每年可以卖七八头猪,几十只鸡。房子一年比一年围得严实,还增添一些彩电、VCD什么的。开始的时候,山村里只是两三家人有电视,每当夜晚来临,全村人像看电影一样聚在这几家人的堂屋里。后来,有电视的人多了,人们很少聚在一起看。秀云家一直买不了电视机,依然到邻居家里看。电视剧是很诱人的,连着观看几集后,就像魂掉了一样一心想把它看完。夜晚,当月光将小山村照耀成银白色,秀云背着儿子,走在凸凹不平的山路上时,心里渴望着自己家什么时候才会有一个天锅、有个小小的电视啊。 有一年,儿子患阑尾炎住院做手术,后来女儿又患肺炎住院了。就现在来说,当时的住院费也不算高,两千多块钱而已,但对当时的秀云家来说,这是一个天文数字。这使原本拮据的生活更加艰难了。求亲戚、朋友东拼西凑地结清医药费后,还债的压力像一块压在心头的石头,让勤劳寡言的丈夫变得更加木讷少语,每天都紧锁着眉头。看着渐渐长大的儿女、模样依旧的住房、凸凹不平的院坝,秀云心里想:日子总归不能这样下去了。 十二年前的正月初十二,这是小镇上大年后的第三个街天。过年的气息在小山村里已经消退了。秀云用几根柴块将竹篮隔成两台,背上自家的两只下蛋母鸡到小街上卖。挑剔的顾客根据鸡的毛色、清洁情况和鸡胸脯上肉的多少判断两只鸡健康状况后,以五十元的价格买走了。离散集的时间还早,秀云在街道上漫无目的地逛着。满街都在卖黄皮梨,这是在小镇的周边山村里冬季存放得最多的水果。农村人不太稀罕,但路过的城里人却十分喜爱,你五斤、我十斤地购买着。手里捏着卖鸡的钱,秀云心想:是不是可以收购一些到县城里卖?经过几分钟考虑后,她毅然决定一试。捎个口信回家后,留下路费,其它的钱便买了黄灿灿的梨。搭上去县城的班车,开始第一次做真正意义上的生意。 在亲戚家里住下的第二天,秀云在县城农贸市场门口很容易就找到一个显眼的位置,在刺骨的寒风中,搓着双手等待顾客的光顾。很多工作人员回家过年的假期里,冷冷清清的街道两边堆着高高的积雪,路上小心翼翼地走着一个个包裹得很臃肿的行人。元宵节前的空气里依然隐隐约约弥漫着爆竹的味道和零零落落的声音。寥落的街头,秀云的黄皮梨倒也成了抢手货。一天下来,卖斤、卖个就卖了个底朝天。算算手头的钱,除去路费净赚了三十六元。掂着手里沉甸甸的收入,幸福的泪花将眼圈打湿了。一个决心在她的心里越来越坚定了。 接下来的十二年里,她大部分时间离开了自家的土地,奔波在县城和小镇之间。几年下来,手里的钱也稍微宽裕一些了。欠下的债务早已还清,家里还购置了彩电、VCD、洗衣机等家用电器,小日子在小山村里也算过得不错了。随着岁月的流逝,秀云这个农村妇女在县城里和乡下的小镇上都有了一些人缘。熟识的人逐渐多了起来,做生意的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什么季节应多选什么货物、对什么顾客应该叫什么价、对什么样的卖主应还什么价等等小生意中遇到的问题,在她的心里越来越明了了。 一双儿女一天天的长大了。过去秀云对孩子该不该读书、该不该供读大学一直很模糊。随着阅历的增长,她真的十分希望孩子们都走到县城、州府或者更远的地方读书。儿子从上小学开始,一直都对读书十分上心,初中成绩也很好。四年前考上高中后,在所就读的学校一直处于全级前十名。每天,秀云一边做生意,一边想的就是孩子的学习。心里暗自为孩子高兴的同时,也担心着会不会因为家庭经济拮据而耽误孩子的前途。为了孩子的读书梦,她更加节俭、更加卖力地在县城和小镇之间奔波着。 每一年,当年关来临时,秀云也放下手头的生意,在山村的家里筹备一年之中最隆重的节日。这个季节,农村正处于农闲时节。村子里,像秀云这样年纪的人,大多数都会闲暇下来,三五成群地打打麻将、玩纸牌,热热闹闹地欢度春节。而她从来没有学会怎样打麻将、玩纸牌。一年的劳顿和孩子的学费让她也不能像其他同伴一样轻轻松松地玩。有时候,她也挺羡慕其他的人家,孩子长大,完成九年义务教育后,就到城里打工,一家人都有收入,不用总为一点点钱发愁。 去年,儿子参加高考了。秀云怀着忐忑的心情等待着儿子的高考成绩,她很希望儿子考出好成绩。这是一个煎熬的六月。儿子得知高考分数的那天,把自己关在了房间里。本来学习很好的儿子,没能达到一本的分数线。秀云觉得心中堵了棉团似的憋闷得慌,在担心儿子承受不了的同时,也为儿子的命运捏着汗。高考志愿是儿子自己报的,不识几个字的秀云在儿子的身边帮不了他什么忙。随着录取工作开始,秀云用心为儿子、也为这个家祈祷着。随着录取工作接近尾声,儿子的录取消息石沉大海。七月底,儿子的录取情况依然得不到答案,儿子的脸色一天比一天忧郁起来,一家人的心都像被放在了滚烫的油锅中。 这一天,秀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的心情了,她不甘心,也不相信儿子真的什么学校也考不上。她来到教育局,请负责的工作人员帮助查询儿子的录取情况,她一边恳求得到帮助,一边直掉泪水。工作人员也一边安慰她,一边找寻他儿子报考学校的电话。连问了两所,回答都是否定的。秀云觉得天空暗淡了,空气像被凝固了。查询到第三所学校的时候,话筒外传出:“录取了,在我们学校的计算机应用与技术专业!”秀云一下子瘫坐在了地上,泪水像决堤的洪水一下子全都往外涌。一个多月以来被压抑的心情得到了释放。她不顾别人的看法,挥舞着手臂,大声地痛哭着。这种痛哭里饱含着欢喜和辛酸。这一天,是她这么多年以来觉得最幸福、最开心的一天。 想象着儿子将在省城大学美丽的校园里读书,抱着一摞厚厚的课本走在整洁的校园路上,坐在宽敞的教室里听教授们讲课;穿着好看的衣服自信地从省城回来,然后搂着她叫:“妈妈”的情景。秀云每天一边招呼生意,一边满足地笑着,即使收摊很晚,天不亮就要忙着每一天的活计,她的心里依然是甜的。 为了能赚更多的钱,能让孩子过更好的日子,她一分、一毛地努力地攒钱。白发却早早地在她的鬓角上出现了,皱纹在她四十岁的脸上烙下深深的痕迹,但心里一想到争气的孩子时,她感觉自己是幸福的。 夏天傍晚的小镇,行人在悠闲地行走,青翠的柳枝在晚风中轻舞。小河边,一片绿油油的苦荞苗正在竞相生长,枝干上开放着一朵朵细嫩的小花,它们正在为秋来时饱满的籽实准备着。秀云想:我不就是其中一株小小的苦荞苗吗?我就是在属于自己的季节里孕育未来。(程志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