冒雪前行。 行走古道。
所谓马帮,指的是由赶马人和驮货的骡马组成的运输队伍。马帮在地势险峻、交通不便的地区经济发展、文化交流等方面发挥了重要的运输作用。直到上世纪中下叶,马帮仍是中国西南山地中重要的交通运输队伍。云南省电视台的郝跃俊导演拍摄的纪录片《最后的马帮》记录了上世纪末行走在高黎贡山的国家马帮队伍(由国家干部担任马锅头)运送国家帮扶物资进入独龙江的故事。这支马帮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末还承担着为独龙江畔4100多名独龙族人运输生活物资的任务。 我的家乡德钦县地处滇川藏交接的崇山峻岭间,历史上是滇藏茶马古道的枢纽之地,马帮的故事到处流传。当然,到我记事的年龄,跑内地和拉萨的长途马帮已经被国道214线上的汽车所替代,可马帮在当地依然存在,有从盐井驮着红、白盐巴来换粮食的,也有从卡瓦格博背后驮着各种山货来德钦县城交易的,还有各村集结来县城买货物的马队。 头顶璎珞、脖挂响铃的马队在我童年的记忆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马队来时动静很大,老远就能听到串串响铃,孩子们便会循声而去看热闹。 马队头前带路的是头骡和二骡,它们可是赶马人的脸面,头骡二骡一定都是长得高大威猛、身体强健的,它们头上戴着用牦牛毛染成大红色的红璎珞,胸前挂着铃闪(串响铃,一般由五个或七个小铃铛组成,均匀分布在两侧),走起路来“升升商商”地响,不仅威风,而且热闹。头骡前脸还要挂一块“照妖镜”,老远就可以看见镜光一闪一闪的,据说这个不仅“照妖”,还可以在窄路上告诉对方马队,早作避让准备,还有就是在荒野可以吓唬远处的野兽,以免突遇而惊吓马队。马队受惊了可不是小事,弄不好会伤了马,也会弄得驮子凌乱,得费一番工夫来整理。马队的马匹都戴着用铁丝编成的“口罩”,这是避免驮马一路偷食,影响行程。 从西藏盐井来德钦县城换粮的那些赶马人,长发上系着红缨,身着氆氇藏袍,腰配七寸银制短刀,英姿飒爽。他们通常还有一个装备,那就是装在布袋里、斜挎在肩上的“兵永”(一种流传在滇川藏交界地带的藏族传统乐器,类似二胡,是藏族弦子的伴奏乐器)。马队在村子里卸下马驮子,各位赶马人就忙开了,各自背着一袋产自盐井的盐,走到各家各户换取青稞、小麦、包谷。这时,各家主妇就会拿出一个大而扁平的“永旺”(平簸箕),中间放上用来计量的“只”(斗),那些赶马人在她往斗里倒粮食之后,撸起袖子用手肘往斗口潇洒地一挥,粮食正好与斗口齐平,而往斗里倒盐时,他就会将盐倒得犹如小山一般,显示自己的豪爽。赶马人完成交易后,绝对不会忘了向换粮的女子发出邀请,晚上到村口的空地上跳弦子。夜幕降临,赶马人早在扎营歇脚的村口烧起了熊熊大火,等着村里的女子们前来,而村里的女子们也少不了妆扮一下,邀三约五,嘻嘻哈哈地飘到村头的空地上。这一夜,悠扬的弦子声会响彻峡谷。 以盐换粮的盐井马帮主要活动在长约100多公里的澜沧江两岸的峡谷。有句流行在澜沧江两岸的俚语:“旧识的面孔,佳达的盐”(佳达是产盐的地名),意为不变化的人和事。最令人敬佩的是早年那些具有传奇色彩的从内地驮着茶叶到拉萨的长途马帮。他们为了生计,不畏艰辛,冒着生命危险,常年穿行于滇藏的崇山峻岭间,走出了一条茶马古道、一条人文精神的超越之路。行走茶马古道的赶马人不仅要面对恶劣的自然环境,还要随时提防那些拦路抢劫的土匪。他们中固然有发家致富的,但更多的干了一辈子却一无所获,还常常因为终年行走在恶劣的自然环境而落下一身疾病,甚至客死异乡。 如今已过世的德钦县云岭乡红坡村的初登老人曾是常年行走于茶马古道上的“腊都”(赶马人,也称马脚子)。他在二十几岁的时候,为了偿还土司和寺院的贷款,充当了寺院马帮的“腊都”,一直到上世纪五十年代末,从丽江到印度噶伦堡来回穿越了十三趟。马帮从丽江到拉萨路程为三个月,再到印度两个多月,往返一趟就是一年。 初登老人对当年的经历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失而淡忘,反而如数家珍。他说,曾在舒拉山上,遭遇过骡马因误食毒草而惊慌失措;在邦达草原被烈日晒晕倒;在洛隆的夏贡拉山夜牧时差点被冻死(这座山因为寸草不生,柴薪要去很远的地方拾取,而且骡马经常被狼熊袭击伤亡);在农贡拉山,因摔倒而往返三次挑水(这是茶马古道上最艰难的一个营地,因为山上没有水源,而营地又在接近山顶的地方,腊都们要用饮马水缸从山脚的河边取水,扛在肩上一直爬到营地,距离约8公里);在印度,被暑热折磨。 为了保障马匹的体力、完成行程计划以及宿营的安全,马帮一般都有固定的宿营地。如马帮在溜筒江渡溜过澜沧江后,一定要赶到梅里石宿营。如果一大早不从梅里石出发,当晚就到达不了说拉东坡的宿营点,而不到这个宿营点,第二天翻越说拉垭口就有问题。所以,历史上这个山脚的村子梅里石较为富有,因为梅里石人看准附近没有可供放马的草场,因第二天马队要爬的山路很长,马匹不喂夜草的话就会体力不支而影响行程。于是,他们乘机囤积草料,卖给马帮来赚钱。 有一次在帕里的一个宿营地,初登他们的马队和理塘来的马队相遇,为了争抢宿营地而大打出手。年轻的初登对上了一个人高马大的汉子,虽然看到对方身高体大,不免心虚,可也不容多想,他挥拳就往对方打去,无奈他的拳头还没碰到对方身上,初登的腮巴上就挨了重重的一拳,被打倒在地上。 “那天晚上,满天星星闪现,我伸手往旁边一摸,摸到一块石头,抓起就往对方摔去,击中对方胸部。”初登说,“这块石头没能解决这场战斗,尽管最终把宿营地保住了,可我被打断了三根肋骨,中了一刀,差点丧命。” 由于各种原因,许多和初登同甘共苦的伙伴永远留在了漫漫路程中。也由于长年在外赶马不能回家,初登的老婆听信谣言而改嫁,致使他最后出家为僧,终身独居。这些茶马古道上腊都们的经历和故事,听起来都是一个个传奇。 一首流传在德钦的弦子歌词唱出了当年茶马古道赶马人一路的风尘和艰辛以及豪情: 北雅砻江畔好温润, 跣足踏行心情多愉悦; 西擦瓦绒善酿葡萄酒, 不用酒曲也能成佳酿; 前方的路途如白绸(哈达)铺展, 年轻的人啊,前行如拾白绸; 若“夏贡拉”未被雪封阻, “农贡拉”便是最好的跑马场; 天上的白云赛过白海螺, 世间的美景看过又看了。 ——《飞翔的雪山——德钦藏族弦子歌词集》 古道途中当然有气候温润,可以跣足踏行的地方,可也绝少不了像夏贡拉、农工拉这样高耸入云,随时会遇到暴风雪的大雪山,赶马人在唱到这些也许会丢失生命的绝地时,却表现出了一种豪情:若未被雪封阻便是最好的跑马场。 茶马古道是世界上地势最高、地理形态最为复杂的商业要道,可赶马人却将此说成“如白绸铺展”,年轻人“前行如拾白绸”,歌虽如此,但一路坎坷艰辛自不必说,这世间的美景看过又看,除了自豪,也许还带点无奈,带点悲情。
如今,滇藏的交通状况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交通网络纵横交错,小到只有两三户人家的自然村也通了公路,以马为交通工具、以人赶马为交通方式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交易的货物当然也从马匹、茶叶等较为单一的商品发展到今天已是琳琅满目、应有尽有。而这些都是遵循和承袭了当年茶马古道的文脉和路线,并在此基础上发展起来的。
马帮进入集镇。
渡船过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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