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莲花开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此称 发布时间:2021-12-14 10:08:23

很多年后,我们才明白登巴叔叔当年驾驶的货车,其实不是他自己的。 

二十多岁时,他跟着自己的叔叔,在村落间跑短途马帮,把盐巴、茶叶、苏打、布匹、白酒等物资,从县城运送到横断山区的各个村落里,又把村里的核桃、荞麦、洋芋等驮运出去。 

上世纪九十年代,在山高谷深的横断山区,马帮们在狭小的范围内,度过了最后的、回光返照似的辉煌生涯。 

那时候,没人叫他登巴师傅,认识的人都叫他“拉都”登巴,相当于马锅头的助理,负责照料骡马、装卸货物等,说难听点,就是个跑腿的。 

登巴的叔叔在几个村庄里声名显赫,都叫他“丛苯”,是大老板的意思,他经历了马帮们最昌盛的年代,村庄里的所有新奇物件以及关于外面的故事,几乎都是他们带进来的。 

到了登巴叔叔那一代,已经有几个村庄陆续通了公路,更多的村子接连被交建部门纳入项目日程表,机灵的马帮们先于所有人认清了这一形势,纷纷转行投入到别的事业中去了。只有登巴的叔叔坚持赶着9匹骡马奔走在村落间,骡马和他自己的行头都保持原样,马帮的所有讲究和称谓都不容出错。有时候,村民对登巴直呼其名时,他叔叔会站上前来,严厉地纠正道:“他是拉都登巴!”

 村民叫登巴的叔叔为“丛苯”时满怀敬意,即便他已经老去了,连那些瘦弱的骡子都经常不听他的使唤。但每次要叫他时,没人敢丢开“丛苯”两字。而叫唤登巴时又是另一种情形了,他叔叔不在的时候,多数人只管叫他登巴,即便加上“拉都”两字,也带着一丝戏谑的意味。登巴并不在乎,他是个聪明人,和许多人一样早就意识到,这个称谓的光环消失得比众人想象的还要快。这个称谓,把登巴也归类到以他叔叔为主的、正逐渐退出众人视野的老年人行列中。因此,“拉都”两字用在登巴身上,确实有种怪异的感觉。 

有一年夏天,村里的牧人们要去高山上游牧几个月,但家里储存的盐巴所剩不多了,于是找到登巴的叔叔,要他赶着骡马到城里驮来盐巴。 

一大群筑路工人聚集在村庄对面的山脊上,和村庄隔着一条非常深阔的峡谷。随着一声又一声沉闷的爆破声,那些坚硬、庞大的岩体被炸开后,石头顺着山坡滚下谷底,扬起的灰尘被风吹向村庄,坐在一起远距离观赏爆破现场的老人和小孩,浑身落满尘土,但他们非常兴奋,不断回味着一块石头被炸飞后,坠入谷底的完整轨迹。那些毫不惊险地滚到谷底的石头,通常很快会被忘记,他们认为这种爆破场景不值一提。他们想看到的,是那种被炸飞到半空后快速坠落,冲撞到另一块同样坚硬的石头上,然后碎裂出很多小的石头,在坡面上来回猛烈冲撞后滚到谷底的石头,他们能从这些场景中,感受到某种令人解气的力量。大多数时候,他们能如愿以偿地看到这种场面。

 村里的人都很兴奋,每个人都想象着不同的车子驶进村里的情景。而很多人去县里时也不再走老路了,他们选择到金沙江边后,顺着新修的公路去外面,运气好时,还能搭到一辆货车,当天就能返回自己的村庄。 

这个时候牧人们找到登巴的叔叔,对他来说简直是种安慰,他很快就答应了,对牧人说:“我现在确实老了,只能派拉都登巴去。还希望你们原谅。” 

牧人们齐刷刷地回应道:“如果是他去,我们更放心啦,都一样的。” 

“拉都”登巴正在村庄对面的山脊上修路,村里有很多和他一样的年轻人都在那里修路挣工钱。他叔叔请人去叫登巴回来,要他去城里运来盐巴时,发现他已经不在施工队里了。 

人们对登巴的去处莫衷一是,有人说登巴和一个外来的姑娘私奔了、有人说登巴被一个施工队里的老板带出山外了。那时没有电话,登巴的出走,在村里引起广泛谈论和猜疑。在当时,这种出走会被多数人谴责,在村民看来,年轻人走出村子似乎是一种不可饶恕的背叛。村里相继有过不少年轻人以这种方式走了出去,并且一走就是好几年,有些人灰溜溜地回到家里继续干农活,而有些人仍旧不明下落,只有关于他(她)们的零碎信息,跟着进村的外来人传到村庄里。 

五年后,关于登巴的消息才第一次传回村庄,有人说他买了一辆大货车,在德钦县和昆明之间跑长途运输,并有传言说,登巴把赚来的钱放进麻袋后,丢在驾驶舱后面的储物空间里,袋子的一角在颠簸中被磨破了,一捆又一捆钱就从破洞里掉落出来,弄得驾驶舱后面到处是钱,看着乱糟糟的。

 还有更多关于登巴的传言不断传到村庄里。 

五年后,村庄里终于修通了公路,登巴第一次开车回到村子里,这是村里第一次有车子进来,登巴的到来引起极大轰动。 

村里的人才明白登巴叔叔驾驶的货车,其实不是他自己的。他受雇于一家村里的人压根不了解的运输公司,全年跑长途运输路线。 

因为和公司的老板关系良好,有时候就允许他开着崭新的东风牌货车回到老家探望亲友。 

他是第一个把汽车开进村庄的人、是第一个穿皮夹克的人,在我看来,他也是第一个被村民集体谈论和崇拜的人。 

在村庄里,流传着太多关于他的奇闻异事,其中被谈论最多的有两件事,一个是关于他在运输路途中,徒手制服上车抢劫的人;另一个是关于他在“路面比车身狭窄一倍”的情况下,把货车顺利开出峡谷的故事。

 很多人认为他不仅是村庄里最富有的人,也是身手最敏捷的人。他在村民的集体拥戴下,风风光光地过完自己的一生,从没与人有过激烈争斗,所以,那些正在成长,自认天下无敌的小伙子们,没有机会证实他的身手。 

当他在1998年夏天的某个晚上,因为中风在车内猝死后,关于他的传说再也无从证实了。即便有后生质疑他的勇猛,但也不会说出口来,因为,如果一个活着的男人,假设自己比一个死去的男人勇猛的话,会被全村人鄙夷。即便事实上,不论如何考量,他确实比死去的人勇猛能干,但任何一个有点脑子的男人,都不会做这种自讨没趣的事。 

冬天,田野里未被清理干净的破旧地膜,在朔风中激烈飘动,有些被风吹离地面,在村庄上空来回飘飞着。大雪还没降下,田野荒芜,所有房舍和石头、行人都蒙上一层灰尘。灰尘无处不在,没人能避开灰尘。 

村庄里的动静都被风的呼声覆盖了,在诡异的风声中,有时会听得几声土狗的吠叫。 

冬天是比较艰难的季节,多数人会留在自己的故乡,挺过这个风雪凌厉的时节。所以,村庄里也不见什么来客,生活像田野一样,回到一种苍白无趣的状态。空中飞过一群乌鸦,都能给人一些慰籍。 

登巴叔叔每年会在冬天回到老家呆上几天。他开着一辆天蓝色的货车,从村庄对面的悬崖公路上飞驰而来,他扬起的尘幕(在我们看来,尘幕是他扬起的,而不是汽车)比朔风还要强劲,像一匹功绩卓著的战马,回到自己遥远的帝国。

 村庄里的人纷纷钻出家门,顶着大风来到村口的简易停车场,心情紧张地等待登巴叔叔把大货车停到他们面前。 

学校里的老师(1人)和孩子们(9人)也丢下最后一堂还没上完的课,喧叫着来到停车场边。 

在等待登巴叔叔(其实一直搞不明白到底是在等登巴叔叔,还是等他驾驶着的蓝色货车)的过程中,大家有说有笑,成天打架的顽皮鬼们也终于停歇下来,满脸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像是在过年的头三天。 

如果一只棕熊,或是一只即将灭绝的金钱豹来到村口,也不可能引起村人如此强烈的反应。事实上,经常会有野兽抵近村口,人们也就站在门口呼喝两声,并召回在外玩耍的孩子,然后就不再搭理野兽了。野兽也只是误入村口,张望一会后,又消失在村头的森林中,它们的出场,从来不能赢得登巴叔叔一样的反响,人们见多了野兽,没什么好稀奇的。 

登巴叔叔开着货车,拐进一个山沟里不见了,人们只能一边看着还在路上飘扬的尘幕,一边等待着蓝色货车驶出山沟,再次出现在视野里。 

但这个过程实在漫长,总得等上很久才会出来,后来有人揣测说,登巴叔叔每次会在山沟里的溪水边停下车,拿上梳子打理一下发型,并把毛巾捏干后,拭去衣服上的每一粒灰尘。 

等他来到村人面前时,很多人相信这个说法是可信的,因为他总是发型整齐,黑亮的皮夹克上没有停落一粒尘埃,整个人像一枚雨后的果实。地膜与他无关、朔风与他无关、漏洞百出的山路与他无关、整个苍白的冬天与他无关。他在飞尘弥漫的初冬站在村口,显得有些不真实,像一个幻现而来的人。 

围在停车场(实际上就是公路尽头一块荒废的农田)的人已经完全没入车子扬起的灰尘中,男人的胡子和女人的头发都蒙上灰尘,那些印象不深的人,登巴叔叔已经很难认出了。如果非得一一点名问候,那只好请大家回去洗脸再来相见。 

鲜亮的登巴叔叔站在人群中,一边和大人们交谈问候,内容无非是你胖了她瘦了、你老爸身体怎么样之类的,一边提着一个塑料袋,从中抓出双喜牌糖果分发给嗷嗷待哺的孩子们,懂事的孩子道谢收下,并把糖果装进兜里,继续仰望着鲜亮的登巴叔叔;有些孩子缺糖已久,当场剥开纸皮,把糖果丢进小嘴里,像骡马吃粮粒一般咀嚼起来,那声响令人怀疑他咀嚼的是自己的牙齿。 

过一会后,村民的注意力从登巴叔叔转移到蓝色货车上,有些站在驾驶门的踏板上,张望着里面稀奇古怪的按钮;有些蹲在车屁股后面,探究车底结构。好学的人向登巴叔叔询问各类汽车知识,比如油在哪里加?刹车在哪里?怎么倒车?要控制好这个车,究竟需要多大力气?快到一定程度时,会不会飞起来之类的问题。 

大家把停车场上的见闻带回家里,在漫长的冬夜和家人一起分享。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此称,藏族,云南迪庆人。有散文、诗歌、小说发表在《民族文学》《大家》《文艺报》《长江文艺》《大家》《边疆文学》《西藏文学》《青海湖》《滇池》《壹读》《香格里拉》《散文选刊》等刊物上。出版有个人诗文集《没时间谈论太阳》。

责任编辑:拉茸追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