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九九”,即乘法口诀表,是从“一一得一”到“九九八十一”的九九乘法歌诀。而我难忘的“小九九”,是当年我在农村插队当知青时所见识的藏族人家用藏语念的九九歌诀。也就在那时我向他们学习并掌握了一些藏家人的快捷计算法。 1975年8月,我到如今的香格里拉市建塘镇布伦自然村插队落户。下乡之后便开始收割青稞,打青稞前的群众会上,大家一致推举我负责青稞饲草的分配。 那时农村实行集体生产,经脱粒的青稞首先要入到生产队仓库,在向国家交售公余粮,留下种子粮、储备粮之后,青稞才分到各家各户。而青稞的入库保管和分配看来都不是难事,难的是青稞脱粒之后,剩下了大量秸秆和麦糠的分配。秸秆和麦糠是牲畜越冬的饲草,家家户户对它都很需要,可它的收纳却很不方便,而要公平分配这些乱草确实很难。 按说分配其实就是一道小学数学题,总数量做被除数,用牛羊或户头做除数,运算结果的商便就是分配数。但面对堆积如山的乱草,不可能弄清其总重量后再作分配。如何对这个未知数进行准确而公正地分配?为难的我只好去问负责打青稞的组长阿拉阿妈。阿拉阿妈告诉我说:“没有那么难,你带上算盘、笔和本子到场,打场上有把杆秤,到时咱们一起分配就是了。”听她的话好像很轻松,而我依然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还真怕分配不合理,群众对我有意见。 第二天,我早早来到打场,可出工的人却是慢吞吞才陆续到来。后来才知道打青稞得靠队里的两台大型电动脱粒机作业,但由于当时电力供应不足,白天机械只能闲置,待深夜电力充足时才能加班做活。所以,白天打场的活计只是为晚上脱粒青稞做前期准备以及对前一天夜里机械脱粒不彻底的青稞进行人工脱粒。所以,打青稞其实是一项慢工细活。 阿拉阿妈到来后,她叫我把出工的人召集起来,然后对大家说:“大家关心的饲草分配,从明天开始由小殷负责。我刚才数了数,今年,村里的饲草大约在10万斤以上。咱们先定个数:集体牛场的牛每头100斤,耕牛每头150斤,骡马每匹50斤,羊每只10斤,其余各户人家每户300斤。这样大概要分出9万多斤,草料一定还会有分剩下的,到时再看情况继续分下去。大家看这样分行不行?”在大家一片喝彩后,打青稞的事便有条不紊地开展起来。 让我奇怪的是,阿拉阿妈是怎么知道有10万多斤饲草呢?而且很显然她对分配的数额都仔细算过,而对这么复杂的算式,她是如何求解的?后来我才知道,她说的“数了数”,是对青稞架上的青稞和饲草数量的估算,而她的计算方式是一种特殊的心算技能,对于她能准确做出这道分配饲草的加减乘除还真让我佩服。 第二天,打场那边是青稞的筛选入库,我这边是清理打场、分配饲草。而分饲草也真有趣,它采取“各取所需”的方式进行。由于草料体积蓬松,重量又很轻,所以鼓励各家各户收工时尽量把草料背回家里,只要过秤登记,最后达到累计数就行。如此“各取所需”一直持续了十多天打完青稞为止。所以,打青稞那段时间,我白天都忙于为60多户人家、10多个养殖场造册反映分配数,并对每次过秤后的饲草数量及时累计汇总。 也就在分配饲草中,我惊奇地发现,村里几乎所有的人都会用藏语背诵乘法口诀。藏语和汉语的乘法口诀都是一样的,都是从“一一得一”开始,到“九九八十一”结束。可用藏语念的九九歌诀,似乎要比汉语念的更悦耳。而两者最大区别在于,汉语的口诀是小数在前,大数在后。而藏语的口诀是大数在前,小数在后。如,汉语的“三八二十四”“五七三十五”,藏语则是“八三二十四”“七五三十五”。口诀最后的“九九八十一”,藏语语音是:“格塔吉折杂几(‘格’九的意思,‘塔’到底的意思,‘吉折杂几’是八十一的意思)”。而无论音节还是字符,藏式乘法口诀显得有韵味和精炼。或许就因为藏语九九歌诀有“格塔”之说,所以藏族人家把“九”作为吉祥之数、作为圆满的象征。 是九九歌诀深深烙在村里人的心中,所以他们出口的数目便是用心计算的结果。我在分配饲草中是用笔算,而他们不用纸笔却也心中有数。计算的结果虽然一致,但当我意识到,他们大都没上过学,甚至连阿拉伯数字都不会书写时,便对他们的计算能力肃然起敬。 尔后,我觉察到,他们心算方式很特别,是从高数位开始到低数位。以加法为例,计算75+26=101。笔算方式是,先算个位的5+6=11,再算十位的7+2=9,十位数再加上5+6进的1,和为101。而他们的心算方式是,先算出70+20=90,再算出5+6=11,再把90和11相加,和为101。步骤显得简单,结果准确无误。 再以乘法为例,计算46×8=368。笔算方式是,先算出个位数的6×8=48,再算出十位数4×8=32,把320与48相加得出368。而他们心算方式是:40×8=320,加上6×8=48,两积相加得出368。由此可见,藏族人家的心算方式还真是一绝。那时,我很好奇他们的心算方式,便饶有兴致地反复演算和比较,最后得出:只要是在百位数以内的加减乘法,藏族人家的心算方式要比笔算方式简单得多。而除法心算方式我也尝试过,觉得又比笔算方式复杂。 正是村民对心算的娴熟,所以,他们倒成了我分草料的监督者。确切地说,我是他们分配饲草的记录员,分配的事都由他们做主。有时,我汇总出现差错,马上就有人指出:你算错了,应该是多少多少,结果复查下来还真是我的错。有时,我报数时上下格看错了,也有人说:这不是我家的数,是谁家谁家的数等等。就因为这次分草料得力于村里人的共同关注,所以一切都很顺利。直到分完最后一把草料,大家都说我很公平。而我却被他们的心算技能折服,对他们的记忆力更是五体投地。 通过这次分草料,我发现,与藏家人心算方式相得益彰的还有他们珠算。在那个年代里,珠算是小学生的必修课,因此我对它并不陌生。藏家人珠算时,使用的全是藏语口诀。有趣的是,他们的珠算加减法口诀,不是汉语口诀的简单翻译,而是与藏族人家《数数歌》的有机结合,口诀轻松悦耳。 那时的布伦村里,从生产队长到指导员、保管员、会计员、出纳员、记分员等所有村里的干部都打得一手好算盘。不仅如此,一些不识字的村民也会打算盘。所以,那时村里人有“算攀算攀,尼攀广攀(‘算攀’即算盘,‘尼攀广攀’即一天如意、天天如意的意思)”的谚语。 打完青稞之后,村里的年终分红将正式开始。那时,县里有个单位叫“会辅站”,会辅站主要负责对基层会计的培训和辅导农村分红工作。当县会辅站下乡到布伦村时,大队通知我们知青也要参加会计培训班学习。培训班自然是要打算盘的,那时,我们知青都会打算盘,只是技能不高。在会计培训班上,打算盘成了小队会计们展演的才艺,有几个小队的会计甚至能用左手打算盘,右手写字。他们念着藏语的珠算口诀,把算盘拨得欢歌阵阵。为此,培训老师深有感触地对我们知青说:“知识青年的‘小九九’,不如藏族人的铁算盘。论珠算,他们做我的老师也是绰绰有余。你们得虚心接受他们的再教育。” 从此,我在村里虚心学习起心算和算盘技能,直到能用藏语打得一手好算盘,真正融入到农村生产生活中才领悟到:正是因为那时的村干部和群众个个心中有数才把当时的各项生产安排打理得井井有条,也才使村里的农林牧副业年年丰收。 如今,那个精打细算过日子的岁月已经过去,算盘作为一种运算工具已被电子计算器所取代,早已失去了它昔日的光彩,但我却忘不了那朗朗上口的“小九九”和珠算歌诀,忘不了当年藏族人家的心算技能和那“尼攀广攀”的乡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