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上接7月16日四版) 此后,无论在哪里,只要一看到海鸥,我就会不由自主地想起那个老人。可不是吗?我是海鸥,我是名副其实的候鸟,冬天蜷缩在温暖的水域,待天气一暖和,就开始南来北往地走动。多年的职业倦怠,一年又一年的重复着少有变化的教科书,生活的动力、生命的激情,一点点地被磨损,甚至消耗殆尽。所以,这些年我选择了行走,想象能像石缝中的生命一样,在最困难的境遇中发现、认识自己,锤炼成长。
一天,我整理旧物的时候,看到了早年的一首旧作:
海浪喧嚣 暮色苍茫 有人独自徜徉
极目四望 雨雾昏黄 唯有海鸥飞翔
它在回旋不已
它在低鸣轻唱
不知去向何方?
潮升潮落,潮来潮往 流水卷去时光
静静伫立 凝然默想 有谁解我痴狂
三分无奈 四分幽怨 更兼百般乡思
好梦难继 好景不长 多情空留惆怅
夕阳低俳 海鸥盘旋
又要去向何方
回旋不已 低鸣轻唱
我情如此 我梦如斯
去去去向何方?
经过千山万水
越过惊涛骇浪
日月渐去 春来暑往
海鸥找不到它的方向……
真是奇怪!我那时才二十多岁,正经历着人生的大抉择,随手就写了这首诗,表达我苦闷彷徨的心情。多年后的今天,当年潦草稚嫩的习作,现在早已是丢的丢、散的散,仅存的几篇也是残缺不全,可唯独这首,却独卧书间,尘封在岁月的流里,被完好无损地保存着。
这首没有标题的旧年诗作,完全可以添上个《我是海鸥》的标题。难道人生有什么定数吗?今天的我,几乎天天都和海鸥在一起,坐看她们矫健的身姿,聆听她们咕咕的鸣啾,欣赏她们光滑洁白的羽毛,梦里常萦绕着她们小巧可爱的模样,我们彼此相望,一起分享生活的喜悦。可是那时的我,并没见过海鸥,怎么就作了一首这样的诗呢?难道就是为了多年后的今天吗?是先见之明,还是前世的约定?怎么就知道今天的我,一定能见到海鸥?今天,已经历过甘苦和风雨人生的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小姑娘了,在美丽的拉市海边,在飞翔着数以万计的小生灵的蓝色海面上,听百鸟群禽的欢呼和絮语……那咕咕的鸣啾,那动人的歌舞,是欢声,是笑语,是高歌,又是倾诉。它们,在诉说着世间百态的同时,也在感叹生命的沧桑和欢欣。
四、
岁月悠悠,一晃好几年过去了,我一直没有再见到那个老人,只记得有次在电话里,他说他已经不放牛了。的确,现在提倡保护山林,而且随着旅游业的兴起,那里已经成为了一个旅游胜地,自然不再适合放牧了。放牛太辛苦,换成是我的话,人、牛跑了一天,肚子都没吃饱,都苦!况且牛也需要水呀。像我,又不知道给牛饮水,那是不行的。
岁月流逝,日月轮回。斗转星移,潮来潮往。
愿海鸥岁岁平安。
愿一切安好,万物永存。
后记
2017年的冬尽时节,我在昆明拨了老人的电话,可是电脑语音提示:你所拨打的电话无人接听!我好不纳闷,怎么会无人接听呢?生病了,还是怎的?又过了几天,我因为有一件棘手的事,想来想去找不到合适的人去代理一下,于是就想起了那个放牛老人,一拨电话,通了!我开口就提起上次的电话。
“是病了,”老人说:“小王,你能不能来看看我?我得了不治之症,食道癌,没有多长时间了。”
我的个天!我眼泪都下来了,要不是为了这件棘手的事情,我还想不到打他电话呢!不打这个电话,就不知道这事了!现在知道了,可让我咋办?!我宁愿不知道呀,真是太意外了!知道了而不能去看看,这叫啥事呀。太残忍了,对我残忍,对老人更残忍,可是,气急交加的我,对着话筒:“哎呀,我去不了啊,我远的很!你在哪里?医院里吗?”
“是,在县医院里。”
“那你少说点话吧,不要说话了,啊?”我真是到了气急败坏的地步。
“好。”老人沙哑着嗓子。
这是老人留给我的最后的话,也使我万分自责的话,多么好的一位老人啊,深明大义,顺其自然,到了这么个时刻,却还是那样的平静,听话,不急不躁,对任何人都不强求,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其实,我真想劝劝老人:别在医院了,回家去会更方便一些,去找中医,吃点中药,试试用偏方治疗。但我知道这样的话是不能说出来的,一是回家去,医保怎么办?吃中药,用偏方的话,那就得完全自己掏腰包了。再说,中医治疗食道癌,行不行得通?种种原因,我终于还是没有再说什么,我还能说些什么呢?挂了电话,带着极其伤感的心,一头扎进了喧嚣的人群,我实在是需要一面层层叠叠的围墙来遮盖一下我此时此刻羞愧难当的一身皮囊啊。老天,这算怎么回事嘛,我还想拜托他一件事呢,结果人家躺在医院里。而我,也真算是撒谎撒到家了!什么远得很,再远也远不过天边啊,再远,还能远过一颗心的盼望吗?!我真是混账透顶,这么会为自己找理由……
自责之余,又有点受宠若惊,他如此的抬举我,其实,我有什么呢?我一直不曾放弃的教书职业,也许是他曾经一遍遍期冀的职业;我的所谓的一点点学识,也正是他曾经难分难舍、而又不得不被迫割舍的;我目前的生活和我的一些文字书稿,也许就是他早年最大的人生规划。遇见我,好比是唤起了他埋葬多年的一个梦。我当然知道,一个被压抑多年的知识分子精神上的向往;更知道,看到曾经的愿望在别人的身上实现,就像是心中突然燃起了一盏灯。可是,希望总归是希望,它只是远远地亮着,可望而不可即。其实,我比他强到哪里去呢?大地上的所有生灵,谁是主动的呢?谁来的时候被征求过意见?谁来的时候不是四肢摇晃着大哭大叫的,表达着自己的不高兴、不情愿以及不领情?去的时候,谁又被征求过意见?我们所有的万事万物,谁能逃过命运的安排。从小就失去亲情的我,最懂得亲人的爱,我没想成为世间最幸运的人,可是却无意中伤害了一位善良老人的心,我在不经意间成为了老人的一个期盼,让他远远地看着、想着,眼巴巴地盼着,望穿秋水般的希求着,甚至在最后的时刻,几乎是带着祈求般的:“小王,我得了不治之症,你能不能来看看我?”这是多么的残忍啊。
在以后的许多天里,常常想起那个老人,想起那个善良、热情好客、把我当女儿的老人。老人其实是多么的寂寞啊,电话里他有气无力的声音,一直回响在我的耳旁:小王,你能不能来看看我。这可是一个老人的渴盼,最后的渴盼啊,就这么个小小的心愿,不算过分吧?可我却用“远得很”来搪塞他!世界上的事情,有时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可以聊以慰藉的人,却来来去去、忽远忽近、明明灭灭地在远方闪烁,一辈子盼望等待的事情,却迟迟不肯到来,甚至,成为一个永久的渴盼、一个生生的希望,就这样眼睁睁地被埋在心底,缥缥缈缈、又生生不息地在心底萌动、挣扎,最后,只好带着无限的感伤和无奈,遗恨终身,抱憾而去……当初,我九曲回肠的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滴泪地远他而去,成长的路上,他无私地关注着我,希望在有生之年看到我骄人的成绩。岁月轮回,时光流转,世界多会捉弄人啊,想要的,盼了一辈子也盼不来,不想要的,却紧紧地跟着。他多像我那个出走的亲人啊,他其实就是我出走的亲人。
这些被我遇到,并记录下来的生活,那些艰苦和努力,如今,都散落到角落里,日复一日地盘旋在脑海里。其实,真实的我们,都是多么的倔强,又是多么的不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