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姑今年78岁了,患小脑萎缩,意识一会儿清楚一会儿糊涂的;我去看她时,她朝我嘟囔:“烤尿片儿,快去烤尿片儿……”
表姐说,自小到大,她听姑讲过无数次烤尿片儿的旧事:1968年大寒那天,天降大雪,表姐刚满月;姑拿着一摞湿尿布,去了村东大队部。一进门,见几个女人已先她而到,原来大家都是烤尿片儿的。
那儿,有村里第一个火炉。
我生于1970年夏,天天大毒日头晒着,娘没经历过排队烤尿布的焦急;但直到8岁,我家还没用上火炉。火炉,煤,太上档次了!普通人家哪能买到。我们取暖靠热炕,靠柴火。
冬天有客上门,家家待客的第一个礼数是:“赶紧上炕,暖和暖和!”火炕真是暖心的地方啊。1978年,家家分了地,人们幸福感空前提升,有人就说:5亩地,一头牛,老婆孩子热炕头。这就是传说中的小康啦?
可是,总不能整冬蛰在炕上啊。一离炕,冷得没处儿站脚;于是,冬日一笼火,成了最幸福的依靠。懒人家,烧的是玉米秸、高粱秸;勤谨人家,多烧荆疙瘩。我爹手脚勤快,一闲下来就到坡上去挖。荆疙瘩晒干了,质地瓷实,一疙瘩能燃多半天。在冷空气里,它们一霎亮,一霎暗,像一坨红宝石,发着慈悲的光。
这也挺满足,有人又编个顺口溜:玉茭糁子疙瘩火,除了神仙就是我。嘿!瞧这晕乎的。
但到伏天拆炕、盘炕时,再去看,男人们谁都顾不上称神仙了,个个累得像被狼撵着的鸭子。
我们的土炕,用土坯砌垒、土坯搭盖,黄泥勾缝、抹平;真正的土生土长。一盘炕,从启用开始,托举着一家人365天的昼憩夜眠;到了冬天,炕洞如喉咙般吐纳着烟熏火燎;我们小孩儿还喜欢在炕上玩耍,打滚儿蹦高儿拿大顶,胯拱脚踹;还有,小孩子尿炕漫漶浸渍……
于是,炕面渐渐凹了,成窟窿了,往上蹿火透烟儿了。春夏之际,淡淡蓝烟在屋里缕缕游移,呛得嗓子眼辣辣的。我娘苦恼地攒土和泥,勾勾抹抹,或寻些破棉絮,打碗糨子,塞塞糊糊,一直挨到伏天。
入伏,庄稼活儿消停了,我爹开始备料:推黄土,铡麦秸,备模子……在一个阳光响晴的日子,闷泥,搋泥,脱新坯。
新坯干透,最隆重的仪式到来了——
拆旧炕,起新炕。爹抡起榔头对准伤痕累累的炕面砸下去!孔通孔通的闷响里,坯块儿纷纷萎堕,散发刺鼻的烧焦味儿。土坯内面,布满蜂窝般的黑斑点,呛了油漆似的。 我们好奇地蹬上揭去炕面的炕墙,见那小坯砌成的坯墙,一道道,纵横交错,迷宫般盘盘绕绕。烟火就在这里,往来迂回,释放着热量。对这乌漆麻糟的土炕,我们还真有点别的样情愫呢。
新炕盘起,熏炕,直到新炕启用,这一周时间,一家人只得打地铺,或到房顶上睡觉。啥时候免去这道活计,生活就好了。
譬如,有煤烧,有炉子取暖。
我们家用上“就地蹲”的土炉子,已经到了八十年代。
爹到别人家观摩半日,学会了盘炉子。他将泥和麦秸搅和匀实,抹在砖上,层层砌起来,90公分宽,90公分高,牢牢靠靠蹲在炕边;然后炉膛里放个炉芯,最下面是铁架子做的炉篦。碎煤渣泄下,大煤渣留住。燃料呢,是煤末和泥和成的,我们叫煤泥。
那时,我是家里的“和泥官”,放学后,天天和煤泥啊。一铲土两铲煤的配比,浇上水,掺乎吧,越匀实越好烧。
然而,再怎么奢侈的家庭,炉子也只有一个;没炉子的房间,水会结冰茬儿。那时,娘天天晚上为我们装“暖脚瓶”:输液瓶里灌上开水,滚几遍被窝;然后包了布,放到被窝深处。有这宝贝,心里便有底气,凉冰冰的脚丫,大无畏地伸向被窝底部;那里有一团热烘烘。
之后,我外出求学,工作,成家,跟大多数家庭一样,多年来,我们在取暖的炉子上与时俱进,煤球炉、铁皮炭炉……我从吴晓波《激荡三十年》一书里知道,1978年10月22日,邓小平出访日本。前日本驻华大使中江要介,在陪同途中问他对日本什么感兴趣,邓小平说,中国老百姓冬天使用煤球,时常发生一氧化碳中毒的事情,他想知道,日本有没有不产生一氧化碳的煤球。
国家领导人,也在为百姓的温暖问题,苦苦求索。
上世界90年代初期,我们装了土式暖气。
一个卧式锅炉,供四个房间取暖;这暖,是均匀的暖;可早上出门,看吧,千家万户一齐冒烟!我们这里地处太行山脚,群山环抱,冬季少风,烟气散不出去,常常黑云压顶,雾霾爆表。街上走一遭,回来一挖鼻孔一撮黑泥儿,一咳嗽吓一跳,吐出一颗“黑枣”。
新世纪第一个十年,我们县城开始取消单位和家用锅炉,由供热公司统一运营。最初,大家都心存疑虑:这是个小山城,地势高低不平,供热能均匀吗?管道那么长,家里能热吗?县领导顶住压力,招商,安商,硬是把好事办成了,为环保工作开了好头。
去年,又推开“煤改气”,最初,家里温度有点下降,居民口有怨言。但是新闻发布上看到主管副县长、住建局局长,夜夜蹲点,在供热车间督促整修,大家才有所谅解。家里虽不及大城市温度高,但毕竟不用缩手缩脚了。
对此,我爹一开始不适应,说,这是冬天吗?该冷冷,该热热,是天道!这样大冬天,成天温乎乎,人不是成大棚菜啦?
没几天,他说:嗯,大棚菜大棚菜吧,起码老寒腿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