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端起杯子,把它凑近嘴唇,但却犹豫不决,久久不能确定自己的态度。在把它喝下之前,谁能保证这就是你千方百计想得到的那杯咖啡呢?我可不想因为自己的冒失,使一杯无辜的咖啡在月光下被抛弃。在我凝视而无所见的那段时间里,一些人影出现在我的四周。我听见她说:人都不见几个,还香格里拉!呆不住呆不住呆不住……但他说:还香格里拉呢,到处是人,说话的尽是四川口音……我在等待一个机会对他们说:你提着桶去河里舀月亮,想带它回家,但是天上是天上月亮,河里是河里月亮,桶里是桶里月亮,等你到家了,却没有月亮。 我注意到一个洋人在这些小巷子里穿梭了好几天,说他是洋人,是因为我觉得他是个外国人,明白我的意思吧?他的身子上背着的东西一天天少下来,行囊、相机、地图等不知到那里去了,接着人也不见了,但我在一间酒吧里遇到了他。我觉得他很落寞,像个刚刚遭到抢劫的女中学生,又像个上周才沦为助理教练的球星。我个人的看法是这样的人应该去听着萨克斯喝一杯不加糖也不加奶的苦咖啡,显得比较有教养。当然如果真的这样做了,必然有悖于奥修的教训。按照奥修的说法,“教养扼杀你,教养是谋杀者,教养是一种慢性毒药”。我认为,对于长期生活在社会底层的人们来说,一百年以内没有机会成为贵族或暴发户的人来说,这种说法无疑是很解恨的,所以我记住了它。有情趣的人死后,墓前长满青草;有教养的人死后,墓前立着雪白的大理石墓碑,据说这就是诗人和教皇在成为死者之后的严重区别。 但这个洋人显然不在乎这些,或许他根本没听说过上述这些胡话,所以他用一种当地俗称“矮泡”的燕麦啤酒把自己弄晕。他喝酒的方法让我出乎意料:喝一瓶啤酒,然后喝一碗酥油茶,又喝一瓶啤酒,再喝一碗酥油茶,如此重复四次,他就和我心潮澎湃地聊起天来。他聊得很刻苦,而我由于不知所云,只能不断地点头对他的努力表示支持,对他大得惊人的肚量和小得惊人的酒量心悦诚服。 事情过了之后的第三天,我一直在想:他究竟说了些什么呢,那天晚上? 当时他有几滴眼泪落在茶碗里,作露珠状漂在酥油茶上,没等我看清楚能不能沉没,就被他喝下去了。这让我产生了同情心,因为我开始觉得他不像是资产阶级,至少不是欺负印地安人的那种资产阶级,所以我撕了一张纸给他,希望他能写个电话或者地址什么的,明天如果有时间好继续,但他给我写了一串“非中文”,内容如下:“La question se situe dans moi pour vouloir garder ici.”。我很礼貌地看了一眼之后把它装进衣袋里。后来我离开了,回到我一直呆的小县城,我就没有再见到他,虽然他成功地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却很快把他忘了,直到有一天那张字条神秘地出现在我那常常空空如也的钱包里,勾起了好奇心。我开始不断地找人帮我翻译,我总是得到这样的答案:“哦,意思是……这不是英语……也不是……但它是外语。”我早就知道这不是中文了,不劳他们提醒。 面对一杯渐渐冷却的咖啡,像是亲眼目睹一个美丽的女子转瞬间芳菲摇落,令人不胜叹惋,这样你就更不容易举杯了。稍晚些时候,月光也必然会冷下来的,对此我很清楚。 我终于没有喝那杯咖啡,它真的冷了,但关于那张字条,我后来终于得到了一个答案,原来写的是法文,意思是“问题在于我想留在这里”。 外来者有这种想法,香格里拉的人是不会感到奇怪的,因为在这里,在这片草原上,人们像杜鹃一样生活。(刘文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