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一路雨崩河声 去看神瀑

8月11日，空中又下起了细细密密的雨。

正要撑伞，突然意识到这不是雨，是雨崩神瀑的小水滴，在山崖最高处飘落成万千流珠，雾蒙蒙，云蒸蒸，山一程，水一程，迎接着每一个到来的人，为他们带来卡瓦格博的冰雪洗礼，涤荡目光，更涤荡心灵。

风萧萧扯动衣衫，雨簌簌洒落雪寒。

抬头，是一列几乎垂直的黑色崖壁，崖壁上流云飞渡，两道瀑布如同轻纱缱绻，从天而降，衣袂飘飘，仙气飘飘。

背倚山崖，只见山崖往右前方延伸，是长长一列微微内扣的葱翠山峦，山峦上空天蓝云白，明亮通透；山崖朝左前方拉出，则是一大堵土黄色石崖，上面布满绿苔、水渍和青藤，天光黯淡。左右一暗一明，一短一长，一近一远，仿佛两个世界，但又浑然一体，因为像极了一个人的两条手臂，环抱这个一直延伸到人间的大峡谷，环抱每一个前来朝拜祈福的人。山崖正对面是来路，再往下是空阔的大峡谷。山崖上一帘帘一束束挂着的大大小小瀑布，最终将五子峰和神女峰的融雪之水汇成雨崩河，穿过大峡谷，往人间奔流而去……

这就是从雨崩村出发，徒步3小时后看到的奇景。

雨崩到神瀑的路，说起来并不十分难走。相对平缓，不是水泥路就是石阶，林荫密布，河声回荡，移步换景，前后经过三个简易小木屋休息站，之后沿石阶一直上行就到了。三个休息站设置非常合理，第一站所走之路较长，第二站稍短，第三站更短，让人觉得路越走越近。等到了第三个休息站，就走了差不多总用时的一半、总路程的三分之二，接下来还剩三分之一路程，但坡渐渐陡峭，到神瀑前更陡，步步艰难，所以三分之一长的路需要用总时长一半的时间，但总体难度不大，一路走来，十分惬意。

这一路美在河声。雨崩河清冽碧透，碎浪如雪，从下往上，由平缓宽阔到陡峭狭窄，由触手可及到离人越来越远，水声也从近在咫尺的“哗啦哗啦”，到后来的“忽噜忽噜”，再到最后的“轰隆轰隆”，不仅因为河水越来越远越来越急，还因为夹杂了更多溪流的声音，以及它们的混响。3个小时的步程，像是从一个巨大音响的外面，逐渐走进它的内里，越往中心走，声音越浑厚立体，四面八方铺天盖地而来，加上小鸟的鸣叫、虫子的歌唱、风声、雨落在林子里的沙沙声，还有自己的脚步声、爬陡坡时的心跳声，不禁让人有种错觉，是和雨崩的脉搏同在，与天地山川时光并行。

这一路美在石头。最先见到的是石头垒成的玛尼堆，一两堆、两三堆，零零落落，之后到了一个平缓的雨崩河湾，有很多鹅卵石，所以过往的人堆了近百处玛尼堆，堆列在河边，每一小堆都像极了一个面朝河水打坐的人，有生命，有表情，会成长，让人陡生虔诚之心。看得多了，被潜移默化，也忍不住捡一小块石头，小心翼翼加上去。那时，心里会陡然生起暖意，因为这么多的玛尼堆，是经由很多很多人，很多很多双手，日积月累而成的。不一样的人，不一样的手，不一样的时间，垒的却是相同的虔诚。而更多的大石头，要么耸立在路边，犹如一座小山，遮住一大片天光，要么藏在林子里，任身上长满绿苔和小树，互为家园，在四季流转中一刻不停地繁衍生息。

美在苍天古树。走在步道上，两旁最多的是大树。有五树同根的小树林，叶子细细的，撑开五把树冠大伞，互相牵连呼应；有每一株都两三个人才能合围的古树林，枝叶重叠，遮天蔽日；有被寄生霸占的老树，原树已经枯朽，只剩一大蓬稀奇物种欣欣向荣……漫步其间，像是给人们撑起了伞，太阳晒不到，小雨淋不着。

美在离雪山崖壁越来越近的浩大磅礴。走过第三个休息站后，苍天古树隐退了，剩下大片低矮乔木，眼前豁然开朗。于是，从左后方到正前方再到右后方，一大片黛青色的雪山崖壁如同画屏，横列眼前。崖顶云影蒸腾，云下大条闪闪发光的银白色冰川像是从崖顶某处流泻而下，流出它最自由自在的图谱。往上走的过程，其实就是不断走向雪山的过程，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原本细细挂在崖上的瀑布越来越大。相反，下山之时，随着越走越远，越来越模糊，瀑布越来越细。然而无论走近或者远离，一样的是浩大磅礴之气，其光影变幻，流云飞舞，神女峰和五子峰时而阴晦，时而光耀，时而隐没，时而现出，气象万千。

美在一场场不期而遇的小雨。八月正值雨季，但这一路天气极好。因为多云，所以不热；走久了出汗时，就会来一场小雨，“沙沙沙”落在路上方交织的树叶上，非常好听，又很凉快。雨都不大，也都下不久，就是给人添点儿清凉感。

美在沿路行人的善意。行人断断续续，有上山的，也有下山的，多有上山的人问下山的人：“还有多远？”而人们都会得到用心的回答：“走了五分之一了，还有这样的两个亭子，之后一直往上走就到了。”“先告诉我，你到这里走了多长时间？已经走了一个半小时，那还剩一个半小时。”不问路时，下来的人见上去的人举步维艰，便会主动说：“还有20分钟就到了。”“马上就到了。”也有见带着孩子走不动的，便会为之鼓劲：“加油！”陌生人之间总是互相鼓励，微笑问好，这种善意或许是这个浩然气场挥发出来的，滋养着每一个过往的旅人。

除了3个休息的小亭子，一路上还有两三处可以吃东西的驿站。老火塘、大锅肉、酥油茶、泡面、矿泉水……每一样日常普通吃食出现在这个地方，都会让人觉得如获至宝，无比珍贵。桌椅都是木制的，是就近就便由双手制作出来的，不那么规整，但富于手工的温度，加上时间和店主、旅人的滋养，每一个边边角角都漾起包浆。驿站里烟火气与人气都十分旺盛，门口人和马来来往往，交错通行，若换了平日，会觉得过于嘈杂，但下山之时，经历了深山峡谷的静谧和长途跋涉的疲惫，见到这种嘈杂，只觉得亲切，就像隔世许久突然又回到人间烟火，总有说不出的温暖和感动。坐下来，喝一壶滚烫的酥油茶，解的不仅是渴和饿，更是一身的疲乏。喝完再次上路，感觉浑身又充满了力量。

离开神瀑时，迎着有点儿割脸的寒风，迎着漫天潇潇而下的神瀑天雨，一直走到神瀑最底下去，接受最洁净的洗礼，之后，接一小瓶飞流而下的雪融之水，飞跑回高台。

神瀑下是一个高台，虽有山崖围护，但地势实在太高，所以风极大。高台上有很大的煨桑台，升腾着袅袅桑烟，让神瀑显得更加庄严神圣。于桑烟中再次回望神瀑，只见如烟如雾的神瀑之水每一次跌落，都要被风再次高高扬起，之后回落，扬起，再回落，如此反反复复，落落起起，是从未见过的水的舞蹈，这水应该特别高兴吧，才会有这样轻盈如梦的舞姿。

值得一提的是，神瀑所在的山崖经年累月被水勾画，以土黄色为底，黑灰色为墨，自然描摹出各种图样，像人脸、像马头，也像狮子和龙，任人想象。印象特别深的还有过了第三个休息站，群山隐退后，山崖下很远的地方，探出另一座小山，四眉四目，犹如一位大将军，守护着身后的山崖和神瀑，上山和下山途中，都让人忍不住看了又看，为大自然的神奇深深叹服。

经历过一次瞻仰神瀑的行走，亲眼见过神瀑，亲耳听过雨崩河声，亲身淋过神瀑之水，淌过汗，吹过雪风，呼吸过梅里雪山深处的空气，身心才能真切感受到被洗涤。这是大自然的力量，天地的能量。

每一个来到神瀑脚下的人，都是有福气的人，都将被神瀑给予再次前行的力量。

这时，下山的路仿佛更近了。所有的路，只要走过一次，第二次便会觉得近了许多。不知不觉，眼前一亮，一面小湖，几处彩旗，雨崩村已在眼前。正值秋收时节，有农人在收割青稞，一大片又白又亮的青稞在他们身后铺展，更远处是渐渐现代起来的屋舍。

走进客栈，从背包中取出所打之水，虽是比较厚的保温瓶，拿在手中，感觉连瓶子外面都是冰凉的。喝一口，清甜、明澈，充满冰雪的气息，最真切的感受是：身心再次被洗涤。

除了雨崩河，其实，迪庆还有很多条这样的小河：明永河、阿东河、叶通河……有意思的是，每条河旁边都有一个跟河的名字相同的村子：明永村、阿东村、叶通村、雨崩村……河的历史比村子久远得多，人类的活动史对于一条河而言，实在是不值一提。河一直在那里。河本没有名字，河的名字是人赋予的。之后，赋予河名字的人消失了，另一些人逐水而来，用河的名字命名自己的村子，一直流传到今天。也可能是今天的人就是第一次到河边，给河命名、给村子命名的人的后代……

村子是河淌出来的村子，河是养育村子的河。没有河的村子是没有血液滋养的枯村，没有村子的河是没有名字的荒河。只有村子与河在一起，并且拥有一个共同名字的时候，河与村、与人，才会紧密相连，与时间共辉。

雨崩河、雨崩村，它们和很多有河的村子不一样的地方，或许还在于河的源头，飞扬着雨崩神瀑。雨崩，中文意思听起来像是雨崩了，大颗大颗的雨珠崩飞降落，于是有人望文生义，说在雨崩村，只要对着天空高喊，就能喊落一场雨。也有人说，雨崩的意思是“堆放着经卷的地方”，还有人说是“绿松石堆积的地方”。无论是什么样的地方，一个雪山下的村子，一条河，一道神瀑，都足以让人流连忘返。河水往外流去，人从远方赶来。但愿很多年以后，河还是原来的河，神瀑还是原来的神瀑，村子还是原来的村子——一个世人向往的地方。

雨崩村我总共去过两次，到神瀑是第一次，但我还想去雨崩。如果再去，一定去神湖看看，它与神瀑是两个方向，但路程更远。去完神湖，在雨崩休整一两天，听着一路河声遥望神瀑，就像听着老歌看望老朋友那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