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格里拉 成全牧人的梦想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08-10-10 11:06:11

  很多时候,“牧人”这个词总会让人动心。在人类创造的众多词语中,“牧人”是为数不多的几个最佳词语之一,时至今日,它依然散发着某种原始意味,古老的像一个图腾。

  我对牧人的印象大多来自北方蓝天如洗,碧草连天,一个男人,长鬃烈马,挥鞭如钩一声呼啸,便千里驰骋在一望无际的大草原上。甚至我还会想起苏武牧羊的故事,在塞外寒风中吹奏的那管长箫,给牧人这个字眼蒙上了一片苍茫的底色,与它连在一起的永远是萧瑟的衰草,凄清的飞雁,以及孤独和落寂。

  即便如此,我依然渴望与牧人相遇。

  有时候,一个人成全另一个人的梦想竟是那么容易,一九九七年四月的一天,在云南中甸碧塔海山口,扎西的一声:“我们今天去另一个海子吧”,便成全了我有关牧人的梦想。

  那天早晨从中甸县城出发时,天阴沉沉的,雨云低垂,夜里,有的地方甚至下过雪。四月飞雪,在中甸难得一见,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对那天到底能不能进碧塔海心存疑问。果然在碧塔海入口那片开阔的草地上已经停下好几辆车,扎西说,这种天气,进去将近两个钟头的路肯定会淋得透湿,还不如我们今天去另一个海子吧,公路不好走,但汽车可以一直开到海边。

  从进碧塔海的山口到属都海的10多公里路都是以前林场的简易公路,坑坑洼洼,相当难行。车走了不远,竟然下雪了,飘飘洒洒的,到中甸好几次从没见过中甸的雪景——心中暗自高兴。能在大雪纷飞的四月去看属都海,更让我喜出望外。汽车在离湖边数百米外的一个陡坡处停下,走出不远,透过雪的帷幕,我终于看见了属都海的一角。但那不是我想象中的属都海——没有阳光下闪闪发亮的草甸和湖水,没有在草甸上静静觅食的牦牛,甚至,那也不像是真实的可触摸的景致。那倒象是一幅藏于深山,难得展现在世人眼前的淡淡的水墨,湖水,倒影,林树……一切都只是一个影子,云雾缥缈,雪幕茫茫,那片土地虚幻的叫人想起烟笼寒沙中的初春江南。

  这样一个属都湖,除了牧人,尘世中不会有几个人见过,我突然感到我是幸运的——最奇妙的风景总是在人最难到达的地方。

  我们加快了脚步,从林区公路上一直朝湖边的草滩冲去,很快,我们就在湖边发现了两栋木屋,我惊奇的大叫起来——在我心底。在如此高的地方居然还有人居住,实在让人意外,我想我或许能就着香气扑鼻的酥油茶,围着通红的炉火,与某个牧人聊天了。

  突然,狗叫声骤然响起,就在那一霎那,几条凶猛的藏獒,刺破灰白色雪幕,向我们猛扑过来。凶猛的狗叫让我大吃一惊,我停了下来,就在那时,那几条藏獒也骤然放慢了脚步。

  牧人是在不声不响中出现的,他从木屋悠然走来,怀疑的目光透过纷纷扬扬的雪片,把我们上下打量。他的侍从们,那几条藏獒依然不屈不饶,铁链在它们身后被拉得响成一片。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下雪路滑他走得很慢,动作迟缓,谨慎小心,看上去有些老态龙锺。等他走近了我才发现是一个壮实的康巴汉子,身子不算太高长得非常结实。我递给他一枝香烟,寒暄在藏獒的叫声中开始,意境悠远。他告诉我们,每年春节之后,牧民就会把牲口赶上牧场,今年他们是第一批到属都海放牧的,没想到遇上了四月的风雪,这叫他们感到意外——四月的属都海,已多年没下过雪。而眼下,狂暴的风雪正在我们身边呼啸。不远处,风雪中的那间低矮的小木屋,作为一种背景,正在我的视线之内,注意到这一点,牧人邀请我去他那儿坐坐。

  一个梦想就此展开,屋子里,靠南的一个火塘正在熊熊燃烧,墙壁的上半部是空的,浓烟正从那儿逃向旷野,四野的雪光也从那儿透进来,驱赶着屋子里的幽暗。牧人说他叫格扎,跟他的妻子一起到属都海放牧,没想到正好遇上了风雪,谈话中,他在火塘边盘腿坐下,身后,靠着一个深褐色的铺盖卷,他说那是他们手工织成的毛毡。

  在我眼里,那是一片被卷成了一卷的土地,到了晚上,那片卷起来的土地铺展开来,便是铺开了一个梦,供他和他的妻子阿姆享受梦境,进入温柔之乡。曾经让我梦寐以求的,在小说和电影里被反复描写的浪漫情怀: 露天宿营,风雨中的相依相偎,星光下的卿卿我我,熊熊篝火边的耳鬓斯磨……只不过是格扎和他的妻子每天的日常生活,要说那是享受,他们几乎每天都在享受。问题是我们是不是愿意承担那必须付出的代价,也不知道他们劳作的艰辛,烈日,风雨,以及眼前这样的天气里,那不断袭来的风雪。

  隔着火塘,我静静地看着他,风雪在屋外呼啸,忽远忽近。他瘦削红润的脸,脸上深褐色太阳斑,额上深深浅浅的皱纹,让人想起高山草甸上弯弯曲曲的小路——它们的颜色会随着季节的变化而变幻,或绿,或黄,或白,即使在天气晴朗的日子里,它们也只能在草丛中延伸,以他们的细弱和对于土地的密不可分的亲近,跟那些通衢大道,十里长街严格地区分开来,跟我生活其中的那种现代文明的严格的区分开来。

  我就坐在他的对面,面对着他,面对着另外一个世界。我们分属于两个世界,却在此刻聚在了一起,在属都海一间被风雪包围的小木屋里。他平静随和,平静随和地坐在一间小木屋里,静静地抽着烟,看上去一无所思。生活本身是简单的,现在社会的复杂,在某种程度上无非是由我们自己造成,在我看来,我和他的相遇,无疑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在一个偶然机会聚会和交叠——他的身后,是一种宁静、自足的牧人生活,在那片高原藏区,度日的差不多每个细节,几乎都散发着宗教的神秘气息。所谓的名声大振,功成名就,以及我们对一切身外之物的拼命追逐,和他的那间小木屋以及他的身后无边的草甸相比,究竟算得上什么呢?现代生活的所谓快节奏,真是那麽必要吗?悠闲,宁静,真是偏僻、封闭、落后的同义词吗?

  我不停的增添柴火,把烧得只剩半截的栎木往火塘中塞去,也想让自己真正进入那种牧人的境界。我和格扎的交谈就在烟雾与肉香中进行,随着他的话音,我开始知道他的家。他说他是中甸县城附近峡沟乡人,今年59岁,以前当过生产队长,是他作为一个藏族汉子在权力上达到的最高境界。小时候,他家有点钱,学过三年藏文,后来又读了四年汉文,1957年,他的生活发生了一次大的转机,他被派到邻近的丽江去学兽医。1958年十二月他甚至还到北京参加过全国团代会,这么说他当时已是一个共青团员。我就问他,后来入党了吗,他说没有,因为他的父亲被划成了地主,他们不太相信我,不要我——他轻轻说道。话说到那儿,我们有过一段不短的沉默——毁掉的个人的梦是多麽容易。如果,不是他的父亲有那样的历史,我们有可能在这个风雪肆虐的四月相遇吗?相遇,从来就是缘分。

  40年来,曾经有梦的格扎,是怎么熬过来的?熬,意味着一个人必须首先面对他自己。一点也没有想到,在这个远离人群的地方,在这个看上去整个世界毫无牵连的小木屋里,在这个地地道道的牧人心中,也和世人一样,隐藏着这个世界的喧嚣、纷争、和沉沉浮浮。他痛苦过吗?遗憾过吗?我没有问,也不想问,格扎是常人,常人有的一切喜怒哀乐他都会有。至少在我看来,不妨说是命运成全了他,他靠诚实而又艰辛的劳动,为自己的生活赢得了坚实的基础,无师自通地学会了生存这门世界上最深奥的学问。曾经走南闯北的格扎,此刻在想些什么呢?我无法知道,一个在高山草原长大的人,能够离开他的故土吗?他的灵魂也曾飞出过这片土地,但最终,又回到了他的牧场,回到了草原。

  那么我呢,我的灵魂有那么幸运吗?

  属都湖,碧塔海和纳帕海四周的草场,都是中甸的沼泽草甸草场,又叫格巩,即冷季牧场,一般属于海拔3,000至3,600米的地方。在刚刚度过了漫长冬季的中甸,这样的冷季牧场却相对较少,因而也就非常难得,它毕竟为牧民和他们的牲口提供了上好的牧草。和大多数牧民一样,属都海只是格扎年复一年的放牧生涯中的一个营地,只是他生命中的一个驿站。过不了多久,他就要把牲口赶到海拔3,800米以上,藏民叫做“热巩”的热季牧场去。但是在这个风雪弥漫的中午,我断定,这里的依然是属于他的,属于他和他的妻子阿姆的,属于像他这样的牧人的。

  而我只不过是这里的一个匆匆过客。

  当深秋来临,当第一场薄薄的轻霜铺上了草场,格扎知道,最好的、自由而又艰辛的夏牧季节已经过去,人生的又一个热烘烘的季节也将与他挥手告别。风雪正在赶路,朝着他脚下这片土地,走吧,吆喝着自己的牦牛和羊群,在风雪到来之前,回到自己的家,回到成熟的青稞的浓香之中。在生存的路走完一个段落之后,心灵的爱情的路却刚刚开始,在不久的将来,他将再一次踏上另一段旅途,遥远,神秘,尘土飞扬,却充满热望。这一回却不是去牧场,而是踏上朝圣和转经的路,把自己融进四面八方会集来的朝圣队伍之中,一路磕着长头,一路摇着转经筒,用身躯和灵魂丈量那段漫长旅途,跨过雪山,跨过大江,去参拜他心目中的伟大神灵。

  这将是我的另一个梦想,我还会那么幸运吗?至少,我祈祷着。(来源:香格里拉旅游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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