猴子玩耍的地方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19-06-25 10:33:43

●查拉独几

    “迦鸣尕呱”是一句傈僳话,翻译成汉语,就是猴子玩耍的地方,记起自己十一岁离家,转眼活到了六十多岁。头发胡子都白了,好多事情都想不起来。偏偏这句话,过去了多少年还是躲在身体的某个地方,不时地冒出来。

    记得我刚有点懂事的时候,村子周围的山上到处都有猴子,那里就是“猴子玩耍的地方”。等我稍稍懂事的时候,叔叔和舅舅突然在村里变得名气很大。因为年龄悬殊,那时候叔叔壮得像头牛,舅舅却瘦得像一根刺。他们之所以一起出名,是因为他们是村里唯一见过“拉哺改”的人,只有他们两个见过!

    “拉哺改”是我们的藏语方言,是白神猴的意思,它们的故事也在藏家的火塘边流传了千百年,被认为见到就是福气,

    我们是藏族,却不是外面的人熟知的高原居民。我们的村庄坐落在海拔不到两千米的河谷地带。讲着一种只在不到一千人中通行的藏语方言。家乡的夏天十分炎热,于是就要把不耐热的绵羊和黄牛赶到离家很远的高山牧场去放养好几个月。那个牧场叫做“撒马阁”,是滇金丝猴生活的区域之一,现已被划进国家级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而这个保护区的重点保护对象就是滇金丝猴。

    “拉哺改”就是滇金丝猴!我的舅舅和叔叔就是因为到高山牧场守护牛羊才有机会在撒马阁见到了“拉哺改”

    叔叔说到“拉哺改”的时候眉飞色舞:“你们见过猴子,没有见过那么好看的猴子,头上有一撮头发朝天竖着,就像我们给小娃娃剃头留的天菩萨,眼睛圆,嘴巴红,鼻子朝天两个洞,全身的毛白中带灰,灰里带白。屁股那里全部是白的,就像穿起一条白短裤……”

    舅舅说到“拉哺改”却只有两句话:“乖,乖,那种猴子很乖巧,比那些喜欢擦粉抹胭脂的女子都好看。”

    在家乡那一带,有两座山就是因为猴子多而出名的,那两座山一座叫做“八面鼓”,另一坐叫做“红石崖”,八面鼓离村子有半天路,我们没有去过,红石崖却坐落在村子对面的高处,村里人砍柴火时要经常去,去过的人都说,在红石崖见过猴子,多的时候一群,少的时候几只。

    有两个季节,有机会见到大群的猴子。一个是苞谷刚刚栽下去的时候,上百只猴子会跑到地里把刚刚种下去的种子刨个精光,还有一个是苞谷成熟的时候,照样也是上百甚至几百只猴子冲下山来,在苞谷地里横冲直闯。掰一包丢一包,一边破坏一边吃,憨撑得走不了路以后,在村子里的神山寄宿好多天……

    我们村子里有一座祖祖辈辈祭拜的神山,一道有四五公里长的山梁,叫做祭山梁子,绵绵延伸到山顶,一路都有大大小小的烧香台,每年不同的节令都会做不同的祭拜。

    在我的记忆中,那山梁从山脚到山顶,到处长满麻栗树、松树、马樱花树、鸡嗉子树……树子上又会攀爬着各种不知名的青藤。顺山梁流淌的小溪里,可以找到石蛙。树林里的野鸡、野兔随处可遇。村里的神山之所以会成为各种动植物的乐园,缘于神山常年都是封山的,只有到了每年春节正月初三到初六三天才允许村民进入,捡点柴火,而且只限于自然死亡的树子和被风雨折断的树枝。离村子最近的地方生长着的都是一围粗两围粗的麻栗树,顺祭山梁子往山头走的左手边,有一条溪涧,平时水量不大,卷起裤脚就可以趟过去,到了雨季,却可以冲跑大水牛。走过上游相对平坦的地段,当它进入我们村的地界时,正好经过红石崖和神山对峙的峡谷,再往下因为落差很大,就不是小河淌水的温柔,而是一坎一坎地往下,一路从一个石头上跌下来,在另一个石头上砸出来浪花,阳光直射的时候,那些浪花中就生出小小的彩虹……

    总而言之,在童年的记忆里,家乡是一个绿树成荫溪水潺潺的地方,我的成长故事,我的与“拉哺改”有关的故事,都发生在这些绿水青山之间……

    自从叔叔和舅舅见过“拉哺改”,回家来讲述过它们的故事以后,滇金丝猴就变得更加神秘美丽,变成了我的向往。但是他们见到猴子的地方,离村子太远,我还没有长成有资格上高山牧场守护牛羊的汉子。于是我一有时间就缠着叔叔,问他什么时候能带我去看“拉哺改”。

    叔叔是疼我的,他说,明年或者后年,我就带你去,但我还是不敢完全相信:“不准骗我”。

    叔叔说:“不骗,我说话算数。”

    得到了叔叔的承诺,我就焦急地盼着那一天的到来,想不到的是,这个幸福的时刻,没有依赖叔叔的帮忙,突然就实现了。

     要讲述我和几个小伙伴第一次见到“拉哺改”的经历,又要回到那条溪涧边……

    那天我与几个小伙伴相约,要去走亲戚,一大早就赶路,十几公里的山路,对于七八岁的娃娃来说,还是要算艰苦的,出村以后就要一直顺着那条溪涧绕来绕去,那条溪涧离开源头三四公里的一个地段,有一个叫做格子马的傈僳族村寨。那条无名溪涧流经村寨下面的谷地时,遇上了两头高中间低的地形,最巧的是,谷底两边溪涧的两岸,在此也宽阔很多,自然地,溪涧流淌到这里就被窝住了,要是不把谷地的低洼处全部灌满,溪涧就无法继续前行。更自然地,溪涧之水就在这里汪成一大片,深处有几米,浅处也有一二尺。严格说来无非就是聚起一个比较大的水潭,但是山里人乐于把它称为海子。读过书以后才知道,那个海子产生的谷底,是喀斯特地貌的结构,有大量的水在这里漏进地下,流往另一个方向,也因此,在水量充足的雨季,海被灌得满满当当。到了旱季,整个海子都会干得见底,高兴的孩子们就在谭底剩下的淤泥里撮泥鳅。这个海子也因此被叫做“落水洞海子”。

    海子的美在于少女般的清纯,浅处游鱼可数,深处白云倒映。海子周围都是密密麻麻的大树小树。大部分的阳光都被树枝挡在树尖上,水面上可以见到的只是从枝叶间挤进来的无数根光柱,以及一些被微风筛碎的光斑……

    不管是往哪个方向走的人,到了这里都会止住脚步,在树荫下歇歇气。饱饱地吸一顿湿漉漉的新鲜空气,那空气中弥漫着水的甜味和树木花草的香味。

    我和我的小伙伴们当然也不例外。当我们准备坐下来时,顿珠却像被火烙着一样惊叫起来:“你们看,那是什么?那是什么?!”

    我们抬头望去,只见海子对面的树林正在波动,時疾时缓,树林里还传出一种神秘的声音,听起来就像在说“我家,我家……”

    紧接着,叫声一浪高过一浪,树梢上,出现几十个美丽的精灵。它们在跳跃嬉戏,採摘着树叶。有大的有小的,几乎没有片刻安宁。那些精灵经过一阵喧哗以后,各自找到一棵树,蹲坐在树枝上,打起盹来。我们不敢说话,互相打着手势,传递着眼神,走到海子边,蹑手蹑脚地绕过去,来到了好多棵树上都趴着猴子的那片林子,把眼睛睁大想看得清楚些。来到这里的“拉哺改”有些三五成群,有些成对成双,也有的孤独傲慢。脸颊两边的毛是雪白的,一直往下延伸到心口和肚子、尾巴,后背呈灰黑了,屁股墩是大片的雪白。最好看的是它们的鼻子和嘴唇,鼻子小小的,鼻孔朝天,做出一副怪相,很是可爱。最好看的是他们的嘴巴,虽然可以用就像涂了口红这样的词来形容,但与它们天生的形态相比,这些形容词实在显得苍白。

    看着看着。突然间听到一声叫,接着一片片的叫声传来,它们就一个个、一群群,拉住树枝,像荡秋千一样晃荡,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越跳越快,越飞越快,消失在密林深处……

    叔叔和舅舅因为见“拉哺改”在村子里的地位大大提高,可我们小孩自己说见过“拉哺改”,却根本没人相信,还说我们“小小年纪就学得骗人。”我在心里对自己说,不信就算了,总有一天,我还会再遇到“拉哺改”的。

    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这“总有一天”,中间竟然相隔了几十年,因为在落水洞海子边见到一次“拉哺改”,我以为往后就会经常见到它们了,就像经常见到八面鼓红石崖下来的猴子一样。在对它们无边的思念中,难免遇到了解它们的人就要聊有关的话题,渐渐才知道。“拉哺改”并不是像其它品种的猴子一样到处乱跑的。它们居住在某些特定的范围内,那天跑到落水洞海子边,与我们相遇,实在是巧中之巧。

    从第一次见到“拉哺改”到再次见到,中间过了四十多年。

    这四十多年的变迁,说不完道不尽,好在日子终究是好过起来了,不但天然林禁伐了,“拉哺改”们也在划定的自然保护区里有限度地自由生活了,可是一些东西还是永久地失去了……


责任编辑:王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