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我身体总闹小毛病,瘦弱得像根豆芽。两眼在杏核大的脸上,灯盏般忽悠忽悠,苶苶照着。
有人给我娘出个主意,让我拜椿树做干娘。于是,每年大年初一,我捧一碗饺子向香椿树上供;绕树左三圈,右三圈,嘴里道:“椿树姐,椿树娘,你长粗来我长长;你长粗了做檩条,我长高了上学堂。”
我家门前空地一溜四棵树,三棵香椿,一棵臭椿,同年栽下的。爹的本意是栽香椿。谁知串了苗,发芽后才知混进了一棵冒牌的。香椿招人喜爱,年年春天在赞美声中,受着扒枝摘芽的苦痛。臭椿在一旁冷清清的,无喜无忧,倒长得枝叶繁茂,膨出一大团阴凉,像绿色的蘑菇云。
臭椿葱茏茂盛,香椿枝丫疏疏落落;我娘为我选的干娘却是香椿树。她大约希望我像香椿树,健康之外,还要优美,有香气。
香椿芽,真好吃。紫红如丝绒的嫩芽芽,焯水,切碎,炒鸡蛋,拌豆腐,拌黄豆,强大的香味感染力,把缺色少味的饭桌,弄得繁华昌盛,人人雀跃。但我娘说,只有布谷鸟叫的时候,香椿芽才能吃到口。我就想:布谷鸟要是像公鸡天天打鸣多好!每天能吃香椿炒鸡蛋。
每年扒椿芽,奶奶总在树下仰头叨叨着:不要掐顶儿,留着长个儿!不要一骨爪全扒掉,让它长枝……别图一时痛快,不顾长远!全扒了哪成?这是一锤子买卖的事吗?明年还吃不吃?
我奶奶守寡多年,拉扯大一儿四女,一直被村里人当作贤良持家的榜样。我家门前的香椿树,在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茂盛。别人家的树,眼看椿芽扒光,一年返不过劲来。我家的,枝丫虽比不上臭椿,却也郁郁地绿着。
我奶奶,似乎把香椿树当成了人。她做饭时,总要去看一下香椿树。她往门外瞧一眼,说:嗯,时辰差不多了。点火,和面,贴饼子;过一会再看看树,说:熟了。
稀奇的是,香椿树告诉她的时间恰恰好。玉米贴饼子一出锅,爹娘便下工回来了。
我问娘原因,娘说,看树影子呀,树影子能告诉时辰哩。
上学后,我在香椿树下的游戏时光少多了。三年级时,我的老同桌王二飞,被换成了一个喘气呼噜呼噜的小胖子,我很不高兴。周末,正在香椿树下玩儿,二飞来了,说:“我的新同桌,身上有一股子老酸缸味,特难闻。”他边说边在鼻侧摆摆手,又皱起小鼻子。
我问:“我呢,有没有老酸缸味?”他说:“你没!你是香椿叶味儿。”哈哈,我笑了,非常满意。
夏夜,香椿树下,早早点上了艾草火绳。左邻右舍一手端饭碗一手掂着板凳,自然聚了过来。鸥子奶奶总搬着她那个夹屁股板凳,榫头儿松动了。小孩儿抢座,一不小心就被夹住了,嗷嗷叫。主人却从没被夹过。她屁股一挨板凳,就开始抱怨自己昨夜又听到鬼叫了,叫得她一夜睡不着,更拉不下屎了。不拉屎都二十多天了,肚子撑得鼓鼓的。
我们听着,又兴奋又恐惧,头发根根竖。当娘的一听,纷纷喊自家孩子回家,被我们坚决拒绝,要听那又怕又爱的鬼故事。
太阳好时,奶奶总抱着大黑猫,坐在树荫下,不一会儿就开始打盹。老猫偷偷跑掉,转一圈跑回来,又钻进奶奶怀里。奶奶悠悠打着盹,任老猫进出。有时我抓猫过来,搂着它给它读课文。它爱听不听的,细舔自己的巴掌,还抬头看看我奶奶。
香椿树,把我的喜怒悲欢全看着。我想,我们的成长史,记录在爹娘、老师那里的,是一个模样;记在香椿树下的,是另一个模样。那是我们的野史:逸闻趣事,不上台面;可那些杂七杂八无数的细节,塑成了我们。
我的香椿我的树,替我妥妥保管着那些秘密,显得贴心又默契。
米丽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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