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连清
信步在老家的村头地角、田畴河坎,我不由得想起已经逝去的老一辈,仿佛他们还在与我对话。花眼二爷就是其中的一个。
二爷的名字叫陈二姐。旧时农村少有文化,为便于养活,男人叫大姐、二姐,大狗、二狗,大猫、小猫的甚多。在我的家乡,父辈中年纪大于父亲的叫伯爷,陈二姐按排行就是二爷了。我家与二爷的亲缘关系约略可追溯到高祖辈,那时是同一家。
二爷是个残疾人,眼花了,但中等身材的他,脸庞黝红,剃着平头,还是挺精神的。二爷说,他11岁那年得了天花,那时这种病无法医治,一连高烧十几天。前二三天脸上出现斑痘,再几天化脓,接下来一个月变为疥癣;高热一退,脸上就留下了坑坑洼洼的麻子。长时间高烧,眼睛也被烧坏了,黑眼珠也变白了。古时阮籍的眼睛能由青变白,由白变青。二爷不能,全是白的了。
真是祸从天降啊!江南水乡桃红柳绿、竹翠稻青、水光潋滟,“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但这些都已不再属于二爷了。他被命运之手猛烈推入黑暗世界,就似一个天体掉入无尽的黑洞,不见一丝光线,永永远远!
少时,我常常凝视着二爷的脸庞发呆,不禁感叹:人生怎知下一步会发生什么啊!
眼花之后,二爷就依靠着一枝竹杖探路。竹杖的敲击声传递着不同的内涵。敲在石头路上是“笃笃”的响,敲在楼板上是“咚咚”的响,敲在瓦砾上则是“扑扑”的响。竹杖声声,我就可判断出二爷在哪个方位,是进来了还是出去了。从门口到河埠头50来米,他会放手走一段平路,下到不规则的石级阶梯时则小心翼翼;到了河边,他便将竹竿踩在脚下,然后洗碗、洗衣服或洗澡。一切都如此地得心应手。我们这个自然村三面环河,一面连接着“大陆”,这给他带来了更多的不便,而人们却几乎天天能看到他进出的身影。看似他和正常人一样在生活,可又有谁知道,多少次他碰得鼻青脸肿?又有多少眼泪在心里流成了大河?
我的老屋在村西头,有个阁楼,但前阙开不了窗。隔壁“二间”的前阙也一样,住着二爷;后阙是堂兄国定、明友的住处。我和二爷的前阙只隔着一张木板。二爷的房间铺有一张床,前面放着缸灶。烧饭用稻草或木柴。一个瞎子,要把柴禾往灶膛里塞,用火柴点燃,在漆黑中做饭,其难度可想而知。可多少年来,从没发生过一次火灾。想不到,另一把火却差点把他给烧了。那是一个夏收时节,我家西边的烟囱旁挂着稻草,我从田里回来,刚好看到火苗在稻草上蔓延,便大声叫喊:“着火了!”母亲迅速用脸盆端水浇了几次,才将火扑灭。我告诉二爷,再过五分钟,我们的房屋怕是会化为灰烬,并打趣道:“我们的眼睛长在额头上,还不如你长在心里的眼睛啊!”他会心地笑了。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这是对二爷的写照。他孑身一人,一对半脚印,进进出出,艰难地为生计奔波。四周的小集镇,如莞渭蔡、神童门、横峰桥等,他都得去光顾。横峰桥是四九集市,他总是拄着竹杖,探三五里路,站于街头巷尾,有好心人路过,给他三分、五分,或粮票三两、五两。如果遇到我们正在赶集,就唤他乘船返回。周边村有红白喜事,他会去赶场,说些吉利的话,主人会安排他吃一顿,还可能赏给一些小钱。但有一条,他不去本村赶场,他知道本村都是困难的,没有殷实人家。周边的几户人家到了上半年都是有一顿没一顿的,眼巴巴等着政府的救济粮。青黄不接的时候,二爷往往要不到饭,就饿着肚子回来,一天能吃上一顿也算好的了。有人说二爷:“这花眼有钱有粮票,算他殷实。”但我以为,他只是维持活命而已,说他的那些人真是“自己肚饿猜人饱”啊。
我不由得想起清嘉庆年间一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食不果腹,冻死街头之前写下的《绝命诗》:“身世混如水上鸥,又携竹杖过南州。饭囊傍晚盛残月,歌板临风唱晚秋。两脚踢翻尘世界,一肩担尽古今愁。如今不受嗟来食,黄犬何须吠不休。”
20世纪60年代,家乡有“抢八碗”的习俗。有人因家事不顺,或生病、或蚀本,以为周围有魔鬼在捣乱,于是就烧一桌“八碗”摆在路边,烧香念咒,呼唤鬼魂食用,祈求不要再与主人作对。一待仪式完毕,许多人就一哄而上抢食“八碗”。这在事前都是保密的,以免惊吓魔鬼。一个春深的夜晚,我得知本族一户人家要“抢八碗”,就早早蹲在村口,待烧好纸钱,摆出“八碗”,我盯着那碗猪肉,迅速动手拿住,黑暗中有大手伸出与我争夺,我尽力扭住不放,溅得满衣油水。我终于拼力将肉夺到手中,箭步跑到二爷楼上,叫他快吃。他用颤抖的手接过去,连声道谢。
二爷双目失明,可他的记性和心算能力却是超乎常人的。队里每家每户的人口数,每个人的出生年月日,谁家儿女是哪年哪月哪日结婚的,他都记得。凡是涉及这方面的问题,人们都会来查他这个“活字典”。二爷的心算能力也在方圆几里内无人能比。如分粮食、粮票、稻草等,只要定下人口基分占多少,工分占多少,他就可随口说出应该分到的数目。于是他成了队里的“编外会计”。我在读小学时,曾与他进行万数以内的运算比赛,我用笔算,他口算,每每都是我败下阵来,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我和二爷、国定家近在咫尺。每到夜晚八九点钟,我们躺在床上,说着家长里短、新闻八卦,这是独属于我们的“燕山夜话”。有话题就有一搭没一搭说着,没话题就叫二爷讲笑话或猜谜语。他总是给我们说些有算术情节的故事或谜语。记得有次他出了一个谜语:“十加十还是十,十减十还是十。”我们猜啊猜,就是猜不着。后来我突发奇想,说:“手套。”大家哄堂大笑。二爷又出了一个谜语:“吊死鬼不穿衣服。”我们群策群力,最后认定“这就是二爷你——死不要脸。”我们又大笑了一番。这笑声从低矮的小屋传开,洋溢到道地头、河埠上,洒落在泠泠清波之中。每每说得久了,我会被说笑声带入梦乡。第二天一早,又闻二爷“咚咚”的竹杖声响起,我就匆忙准备去上学。
二爷去世已有许多年了。作为饱尝艰辛、历经磨难的盲人,活到七八十岁也算高龄了,村里人都说这是善终。二爷的一生是卑微的一生,但在我的心目中,他的一生也是有尊严的一生,闪耀着清风高节的熠熠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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