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陈义
(上接2024年7月2日第四版)
(二)
那晚,拉古村寂静的牧场上,牧铃声催着大地沉睡,微弱的火光映红了拉茸培楚老人慈祥而苍老的脸。那夜,一个关于一家人命运的故事使我泪流满面。
牧场上的夜晚是单调而枯燥的,巨大的天幕笼罩着大地,只有火塘里的火噼噼啪啪地响着,仿佛低吟着一首久远的古歌,又似乎在诉说着这对父女坎坷的人生。
在断断续续的谈话中,我走近了他们不幸的岁月。原来,老人格茸培初是从附近村子入赘到拉古村的,他和妻子央宗本本分分、勤劳善良,育有一女,一家人日子虽然算不上富裕,但也团团圆圆、幸福美满。
一桩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打破了他们原本平静的生活,从此背上了沉重的生活枷锁。在他们女儿还小的时候,大概十五六岁的时候,那一年村里来了两个河南籍泥水匠,好心的一家人留宿了他们,让他们住在自己家的灶房里,并把家里围墙活儿承揽给这两个外省人,格茸培初晚上没事喜欢到他们那儿去串门,天南海北地神侃到很晚,家里要是做了什么好吃的,善良的妻子央宗也不忘给他们端上一碗,这样一来二往,两家人便熟悉了起来,而且相处得很融洽,成了莫逆之交。
事情的缘由还得从一个深夜说起,那是一个再也平常不过的夏季夜晚,吃过晚饭后,黑压压的云层笼罩着天空,电闪雷鸣,一场突如其来的瓢泼大雨从天而降,雨水噼噼啪啪地洒落大地上,如泣如诉,溅起了无数雨花,劳累一天的人们早已进入了梦乡,夜里不知什么时候,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了正在睡梦中的格茸培初一家人,妻子央宗连忙披上外衣去开门,来者正是那个外乡年轻人,他神情紧张,语无伦次,一脸的恐慌——
“尼布擦(我的儿子),有事慢慢说,不要慌张。”
央宗用平和的语气安抚着眼前惊慌失措的小伙子。
“快救救我爷爷,他不行了。”小伙子恳请道。
听到嘈杂的说话声,格茸培楚和女儿也相继起床,走出来了。
“还愣着干什么,快去看看。”
三人随着小伙子来到他们借住的房子里,老人萎缩着身子躺在床上,全身不停地颤抖着,口里吐着白沫,大汗淋漓,体温高烧到40度左右,格茸培楚回屋拿了几粒十七味珍珠丸和一杯开水,让老人服下,过了一会儿,老人的症状仍然没有减轻,身子仍然不听使唤地打颤,眼下只有派小伙子到30公里外的地方请村医,格茸培初备好马鞍子,让小伙子骑上家里的枣红大马,快马加鞭去请村医,一家三口守在床前一刻也不敢离开。那夜,当小伙子请回村医时,老人的命还是没有保住,老人不甘心地闭上了双眼,客死异乡,小伙子趴在老人身子上,嚎啕大哭,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在雨夜中。
第二天,天空放晴了,几片云朵在蔚蓝色的天空中流动,几只红嘴乌鸦鸣叫着从远处飞来,落在草地上,又倏地扑腾着翅膀低空飞旋。
知道格茸培楚家死了人,闻讯的村民从四面八方赶来,都说“死者为大,入土为安。”格茸培楚一家人只好请村民帮小伙子火化了他的爷爷,并请村里的喇嘛为小伙子的爷爷念经超度亡灵。
一切结束后,格茸培楚向小伙子结清了围墙工程款,并让小伙子骑着自己的枣红大马,带上老人的骨灰盒送到县城,回河南老家。当坐上发往省城的夜班车时,那个小伙子眼里噙满了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透过车窗望见那个朴素、善良的格茸培楚老人,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在车子即将启动的那一刻,他立刻跳出了车窗,紧紧抱住老人,声泪俱下地说:“你们真是好人,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你们一家的恩德。”
“孩子,人死了不能复生,不要太伤心,你还年轻,回去好好过日子吧。”老人用那双由于勤劳而长满老茧的大手抚摸着小伙子的脸。
“叭、叭、叭……”夜班车师傅似乎等得有些不耐烦了,使劲按着喇叭,催促小伙子快点上车,在师傅的再三催促下,小伙子只好松开手,恋恋不舍地上了车。格茸培楚想到这意味着将与这个苦命的孩子天各一方,或许今生难以相见。想到此时,格茸培楚不禁老泪纵横,任凭雨水打落在身上。他矗立在雨中,看着车子缓缓离开,最终消失在城市的车来车往和弥漫升腾的雾气中。
随着日子的消失,格茸培楚一家人的日子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们在自己的生活世界里辛勤放牧、耕种,半农半牧,与自然的山水融为一体,蓝天与流动的白云舞动生活之曲,他们习惯于满足这种与世无争的生活方式。
藏族有一句谚语——“四只脚的牦牛也有失足的时候,更何况人呢?”
有一天,几个村民帮一家农牧民打青稞,休息之余大家坐在青稞场上闲聊,无意中有人提起了那个原先住在格茸培楚家里的外乡人。
“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死在千里之远的他乡,真是可怜啊。”其中一个老者说。
“是不是原先就有病,突然发病死的?”又有人接着说。
“我看他的病是传染病,不然不会跑到我们这么远的地方来,我以前亲眼见过一个麻风病,就是这样发高烧死的。”一个口舌伶俐的中年妇女的话音刚落,众人的脸开始惊讶扭曲,像是一张生硬的毛牛皮,半天说不出话。
“啊佳佳,肯定是麻风病发了,那格茸培楚一家人和他们生活了很长时间,肯定被传染了。”众人你一句我一言讨论着,像是一锅正在爆炒的青稞籽,这则消息也像是一颗重磅炸弹,在村里炸开了锅。
格茸培初一家人还蒙在鼓里,只是不解的是,从此村里人都有意远远地躲着他们,一些亲朋好友也和他们断绝了来往,即使在路上相遇,人们捂着嘴鼻远远地躲着他们。
这让格茸培楚很纳闷,“为什么乡里乡亲的,大家突然要疏远冷落自己一家?”他百思不得其解,无奈之下,就去找社长吹批。
“大家都是喝着那拉河长大的,都是情同手足的同乡,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们一家人?”
很长时间,社长吹批没有说话,而是不停地转动着手中的佛珠。
“你就直说吧,不要绕弯子,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格茸培楚情绪开始激动起来,像一头发怒的藏獒咆哮着……
“你还记得你们家收留过的那个外乡人吗?大家怀疑他死于麻风病,你们一家有可能被传染,所以乡亲们都躲着你们。”说这些话的时候,社长吹批脸上的表情异常复杂。
社长吹批的话像是晴空里的一声响雷,炸在了格茸培初的内心深处,让他五味杂陈,惊讶得半天说不出话。终于,这个像大山一样朴实的男人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抡起拳头猛地打在社长吹批的脸上,社长吹批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格茸培楚也被自己的一时冲动惊呆了。
“有事情我们慢慢谈,你冷静一下。”社长吹批捂着被打肿的脸,一面摆摆手说。
格茸培初也为自己刚才的冲动有些懊悔,他蹲在地上,一脸无奈地说:“我们藏族人每天烧香拜佛,要做善事,我们做了好事,却落了这个下场。”
“大家也害怕这病,你们一家人还是到州防疫站检查一下,拿到检查报告,给村民说清楚,这样可以解除村民们的疑虑。”社长吹批的话点醒了格茸培初沉痛的心情。
“眼下只好这样了,我们大人倒无所谓,主要是我们的女儿,她还没有成家,她的自尊会受到打击的。”格茸培初眼角布满了血丝,他边说边拖着铅一样沉重的步子悻悻地离开了。
看着格茸培初的背影在夕阳的余晖中拉下了一道道长长的影子,社长吹批无奈地叹了叹气。
回到家后,格茸培初把刚才在社长家的事情,以及村民为何要疏远他们家的事由一五一十地向女儿和妻子说了一遍。
“阿爸,你就别在乎别人的眼睛,我们没有做错事,再说我们也不可能得什么麻风病,都是别人瞎猜的,别难过了。”女儿安慰着被生活和岁月蹂躏得憔悴的父母。
“我们还是按照社长说的,到城里检查一下,好给村民一个交代,我们还是明天就去吧。”格茸培初说道。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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