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来森
祖母的蚕事
祖母是养蚕的,年年养一点。
那个时候,似乎家家都是如此的,不是为了换钱,而是为了得些丝线,自己做针线活儿用。养蚕是用席子,席子是南方人来卖的。每年春天,南方人都会到村子里卖席子,赶着季节的节奏,如期而至。他们赶着马车,进了村就吆喝着:“席子,席子,席子了……”带着南方的煦暖和温湿。村里人听到这柔软的南方口音,习惯性地走出家门,走向声音所在。席子都是卷成筒的,每一“筒”,大约有十几领,大小不一。买的人来了,南方人就将席子铺展开,铺展开的席子,异常的明亮,还闪烁着南方天空的明丽。村人选择大的,用作炕席;选些小的,大多就是用来养蚕了。席子、蚕、丝线,都让人油然而生一种滑润的质地感。我的祖母通常是买下两领小席子的,席子买来后,先用清水刷洗过,然后再晒干。祖母说:“蚕,是最干净的东西,见不得脏。”
蚕种是哪儿来的?我不清楚,也许是买的。我只是看到在一张厚厚的纸张上,有一些米粒大的白点,祖母把它放在铺好的干净的领席上,一段时间之后,那些米粒大的白点,就钻出了幼小的蚕了。那蚕真是太小了,小得让人心痛,只可分出眉目,有些精灵古怪的感觉。祖母小心地呵护着,她眼角的皱纹,似乎终日闪着了蚕的影像。
春天的桑叶,真是柔嫩。
我跟着祖母去采桑叶,桑树生长在村外的田埂上。“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后来每次读《诗经·七月》里的诗句,就想到彼时的情景。虽然祖母只是一位年老的妇人,我只是一个毛头小孩儿,可是春天的景象,确是美好得让人心跳。祖母背着竹筐,我跟在祖母的后面,也许有鸟鸣,但我已经忘记了,那只鸟,划过记忆的画布,只留下一点恍惚的影子。春光是那样的美好,迷迷离离的,柔软得仿佛让人睡去。桑树不高,不大,第一茬的桑枝还没有木质化,青青嫩嫩地伸展在那儿。我们伸手,把一根根桑枝拉下,弯弯地,揽进自己的怀抱,然后将一片片柔嫩的桑叶捋下,慢慢地捋着,把一叠叠的春光,也捋进记忆的竹筐里。累了,我就拿起一枚桑叶,对着阳光看去,能看到丝丝缕缕的筋脉,蚕的丝线,早已生长在桑叶的肉体里了。竹筐采满了,祖母总要先休息一会儿,坐在桑树的树荫里,看着斑驳的光线,筛落在地面上,摇曳成一幅美好的图画。
煦暖的,堂皇的,微醺醉意的……
桑叶采回家后,祖母会坐在一片树荫下,持一把剪刀,将一片片的桑叶剪成丝状。蚕太小了,它还吃不动那样大的一枚枚桑叶。祖母做这项工作的时候,是那样的细心而又祥静,沉思的容颜下,是一种幽然的神往。落下的剪刀,轻轻地发不出一点声响,像是在默默地剪裁自己的一份心情,那剪刀下,有一种春阳般的柔和。我觉得,那里面定然有一种人与蚕的声息相通的默契。剪好的桑叶,均匀地布散在蚕席上,迅即,你就能看到那一番“蚕食”的景象,听到一阵阵微雨滋润般的细密的声响。蚕,在传达自己内心的那份隐秘的喜悦?
就这样,一天天。春阳,桑叶,剪刀,祖母细心的呵护……蚕在慢慢地长大。
初夏时节,第一茬蚕,就成熟了——蠕动的蚕,幻化成了一枚枚白亮亮的蚕茧。
蚕茧成熟后,要抽丝。抽丝的日子,是一个隆重的节日,像那个五月的季节那样的热烈。蚕茧,在铁锅中煮着,沸腾着,跳跃着;手持蚕拐的女人,则手臂上下挥动,像是一场盛大的舞蹈,在舞蹈中,一根根蚕丝,就被缠到蚕拐上。
这个时候,年迈的祖母,则站在旁边,笑吟吟地……
抽好的丝线,祖母会将其缠绕成一把一把的,浸染成不同的色彩。然后,在冬天的闲暇里,变成母亲手中的针线活儿,变成小妹鞋头上绣出的花穗头,变成家庭中一份美丽的装饰,变成母亲的安详和慈爱,变成一种乡下女子的柔软的情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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