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世的烟火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24-05-11 14:39:55

今日,微雨,清凉。我揣了一把在人世跋涉时杂生的棱角,想念母亲,想念她的黝黑面容、斑白发色和粗糙手掌。

母亲在二十岁时穿了花卡叽布衫,及腰的麻花辫上仔细地打了颗红头绳,额际乳发被汗水沾湿,脸膛红润欲滴,羞涩不已地走向父亲。

她站在这个清俊男子面前,内里忐忑如鹿冲撞,心中幽然幻生菲色云朵,期许花落蒂熟,等待着一切行云流水,水到渠成。

云彩落地,即成烟尘。

和历来女子一般披了盖头,着了绣鞋,染上唇色与青涩时光作盛大告别,然后,走入土坯房里,脱了一身大红喜色,拣起蓝边碗,架起厚厚锅烟灰的炉罐,把身后日子和着灶火一起无奈而茂盛地燃烧。

她咔嚓一声剪去长发,连着空飘念想,脑后挽髻,走入水田,抓起谷粒撒入新翻秧地。

遇水而安,择水而居,临水而葬。于她,并非旖旎佳话,只成就一生的劳苦宿命。

春日栽秧,夏日匀禾,秋日割稻,冬日晒谷。

她戴了草笠,卷了裤腿,弓着腰背在日毒如火的田里劳作,双眼发黑,任手臂如机械挥动,几只肥黑蠕动的蚂蟥盘踞在她的腿肚上。村落里浮起一片零星灯火时,她走上岸来,抖落血已吸得饱实的蚂蟥,脱下泥点密布的衣衫,将自己浸泡在清凉的河水里。

河水蜿蜒远去,蛙鸣空旷茫然,和着她无力的一声轻轻叹息。

她在秋日里分娩,新生儿撕扯着她的肉体,在生死边缘来回几度,终听得一串清亮哭声。她睁开疲软的眼睛,看到那一团粉皱皱的肉体,内心里涌上花好月圆,她流下泪来。

从此,更加无依无求,将厚茧一再磨厚。

母亲拖着疲惫的身体,在夜色里回到家,远远看到屋子里那盏亮起的油灯,大儿子已经熬好大米,小儿子正颠着地箕收谷,她内心里忽地温暖了一下便轻轻笑了。

她夹起钵里的猪肉,小心咬去肥肉,留下瘦的递到我们碗里,哪怕只是筋道。她说:“肥肉好吃!”她的脸颊渐渐凹陷,如凭空生出的大渊,却不自知自省。

年节里偶尔扯上三五尺花布,她忘记了自己的衣服仅能遮体,补丁上再打补丁,她担心孩子们衣裳不整在学校受人耻笑。她说:“我老了,不用穿那么好看!”她难道看不见自己的棉衣已经百纳千结,不见底布的颜色了吗?

冬日大雪,她行了几十里山路,挣扎着走去儿子所在的学校,送一双昨夜挑灯纳就的棉鞋。她看着儿子已穿上,顶着一头落雪欢喜地说:“晚上看书,你就不会冻脚了!”她忘记了自己手脚的冻疮,早已溃烂流脓,忘记了自己才大病初愈,忘记了回家后仍然要在冬夜里赤手到冰水中去洗菜、淘米、捶衣裳。

在暗夜里听着孩子们的呼吸声,她彻夜不眠,就了昏暗的灯光为我们缝书包、纳鞋底。最近,她的左眼渐渐模糊,但她觉得只是小事,说右眼不是还能看见吗?至今都未去就医。她的耳朵亦渐渐不再敏锐,却总能第一时间捕捉到孩子们回家的声音。当我们在前面的田埂上叫一声“妈”,她便立时兴高采烈地从屋子里出来,走出门槛站在院里,看着我们慢慢走近,笑着端上一碗汤。

她一生都在为家庭绞尽脑汁,亦有许多忧心杂事纠缠于她。父亲外形英俊倜傥,她偏偏又是敏感的女人,自然有许多争吵,她无人可哭诉,渐渐哀怨。儿子的生活与感情也让她日日操心,她总是怕我们过得不够好,因此,患得患失,不得停息。

母亲像一把巨大的纱网,将人世沉重的苦痛全部滤去,只留下一个轻喜现世给我们。而我们不知世事地长大,并不懂得其背后辛酸劳苦,在母亲撑起的暖色氛围里欢喜雀跃,看不见太多的阴冷、贫穷、苦痛,只一味地贪得无厌,不知满足。甚至在不快时,生出某些怨怼。

在年少轻狂的岁月里,觉得母亲的唠叨让人厌烦,总是皱了眉忍受她的言语,认为所有的母亲该是温文尔雅、娴良淑德,于是对她的不能顺从而心生埋怨。与之顶嘴,甚至竭尽所能地刺伤。

然而,母亲终究是忘却了这些我们给过的伤害,她要的花好月圆,只是我们的平安。

母亲在孩子们日渐蹿高的时间里生了许多白发,身体渐衰,早年里因为劳作和与父亲的争吵落下的病痛折磨起她来,她自己独自找些土方子疗养,从不告知我们她的疾病,怕得牵念。

偶尔归去,便见她越发佝偻的身形,她的头上已是一簇簇醒目的雪花。有一天我在她跟前,翻看她的头发,额顶竟已经是一片雪白,我瞬间感到酸楚。我的母亲,她竟这样快地老去,还来不及享半点儿福。她终日皱眉抵御那些积攒的苦楚,我们心生不忍。想好颜好色地服侍,她却不依。只说自己是好的,不必担心。

她偶尔打来电话说:“想家了吗?”便有浓浓的情愫生出来,知道母亲又在挂念。于是微笑起来,告诉她我们都好,万事顺心,不要挂念,只需好生照顾自己。挂了电话坐下来,把那个倚在门上守望的身影揉进一团茶叶,和沸热的水融一起,缓缓喝下去,暖了心肠,暖了前生末世的念想。

母亲,不管走得多远,我一回头,便能想到你的目光。那个旧日堂前的身影,在我的生命里深深嵌入,冥顽不化。

年关时围炉夜话,母亲把厨房收拾妥当,便与我们唠嗑。她说:“我这辈子,就希望你们每个人都能过得好好的,我就安心了。”

我们久久无言,眼睛微湿。她要的只是我们能够幸福。

烛,殆尽自身,积攒光明,照亮他人他事。

而母亲,亦如烛。她默默完成一场生命的传承,然后,退到时光背后,默默无声。只在夕阳里翻看旧相册,来证明她匆匆而辛苦的一生。

责任编辑:南珠泽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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