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图 四月的春天,雨滴温暖,维西小镇四周山峦上白雪正在消融。水从冰川的舌尖淌下来,汇聚成涓涓溪流,成为云岭山脉众多隐秘的血管。这些透明的大地血液,穿过森林从东西两面的磅礴群山倾泻而下,最终汇聚成清澈的永春河。河水由南向北,经过不太宽广的谷地,穿过田野上节奏舒缓的无数村庄,朝北方隐秘的出口轻轻流动。维西小镇在群山环抱的河谷,被春天的田野和闪光的河流轻轻拥抱。小镇之外的田野种植了大片的蚕豆和麦子。这个季节,白色的蚕豆花在河流两岸的微风中轻轻摇动,麦苗碧绿,正在雨水和阳光中拔节生长。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芳香,我穿过田野的迷人香味,推开了维西小镇安详的门扉。 小镇倾斜的坡地上有两座浑圆的山冈,南边的山冈上古木苍劲,几棵高大的云南松以各自的姿态屹立,其间还有苍翠的香柏。高原之风的吹拂下,树木们枝干扭曲却未曾停止生长,最终成为苍劲庄严的形态。这座山叫做白鹤山,生活在维西小镇上的人们,却把它叫做文昌宫。白鹤山上这些历经百年的清华古木得以存留至今,是因为这座山冈上有一座“文昌庙”,明、清朝代很多汉族人民或为戍边、或为经商,不远万里来到雪域高原,在温暖的维西河谷定居下来。他们在白鹤山破土修建了一座会馆,并在里面供奉了“文昌帝君”。相传文昌帝君是掌管人间禄籍文运的大神,“文昌宫”便因此得名。虽然文昌帝君的居所已经消失,生活在小镇上的人们在时间和记忆的更替中,仍然存留着“文运昌盛”的虔诚心愿。 白鹤山北边不远处的山冈,是维西人的“关圣殿”,树木葱郁的山冈是武将关公的领地。站在关圣殿的山冈上,维西小镇尽收眼底。几百年来,小镇上的人们就这样生活在飘渺的炊烟深处。他们在历史的波涛中,感受着和平年代的幸福与战火硝烟的苦难,感受着生命的隐秘脉动与时空的沧桑巨变。我曾经见过庙宇里泥土塑就的关公,身体往低处塌陷,泥土造就的神,重新成为泥土的一部分。前殿的平台有两棵桂树,花开时节,满树繁花像两件暗香浮动的戏装,神秘的香气在透明的空气中化为无形的翅膀,笼罩着关圣殿的残垣断壁。今天,桂树仍然散发着它的香气,而关圣殿的位置却已成为保和镇小学的所在,朗朗书声穿过蔚蓝天空,落在对面“文昌帝君”的白鹤山。这些坐在关圣殿的废墟上建起来的教室里朗诵唐诗的莘莘学子,仍然延续着他们的祖先“文运昌盛”梦想。 两座山冈仿佛时间之门,文神武圣分列左右,沿着他们折射的隐约迷光,可以看见这个小镇的人们崇文尚武的古风,而他们的深部就是小镇的核心部分——十字老街。十字老街是维西小镇的中心,有通往东南西北的街道。 芳香的田野通往四个城门的小路是山民出入小镇的途径。我曾经看见居住在流霞山谷中的傈僳人,牵着他们的山地马,驮着栎木烧制的木炭,在小镇的巷子中游弋出售。清脆的马蹄踏在早晨清冷的石板上,回声落在巷子中。出售山货的傈僳汉子强壮的腰间常常佩戴着木柄长刀,英姿飒爽,显现出神秘部落远古武士的苍凉身影。女人穿着鲜艳的衣服,佩戴绣花袋子,像温顺可人的绵羊跟随他们。富有激情的傈僳人是浪漫的饮者,朋友在小镇上偶有相遇,便会在街角饭店或者山间路旁开怀畅饮,兴尽之余绝尘而去,回归自然诸神栖息的苍茫大地。 90年代,热闹的十字街几栋有着乌黑筒瓦和暗色门扉以及陈旧雕饰的阁楼,还残留着清代建筑的陆离光斑,它们的颜色,在时间的光中逐步脱落,还原为陈旧的铜色。不难看出这些房屋与江南水乡的建筑风格如出一辙,它们也曾经有过雕梁画栋、流檐飞角的辉煌身世。看起来更像是“阁”而不是“楼”。乌黑的筒瓦上长出的年年青草,在风中招摇,仿佛这些陈旧的阁楼在小镇的建筑革新中大口喘息。它们的一楼,今天是理发店、寿衣店、冰淇淋店、音像制品店。操着四川口音或者维西方言的女人们,整个上午都像一只只忙碌的蜜蜂。只有赶集的人群返回群山之间,街道恢复了冷清,她们才打开二楼的木格窗子,探出头来拨弄兰花,斜看黄昏。白色的云团低垂在她们暗色的屋檐上,流年光影从她们光洁的额头轻轻划过,她们与栖身的建筑一道,成为时间之手素描的黑白影像。 十字老街的一头通往南门街,说是街道,其实是一些纵横相通的悠长巷子。有一条巷子通向一个寂静的山谷,山谷里流淌着来自西部的雪山之水,泉水滋养了茂盛高大的核桃林,林中栖息着鸣唱的布谷和飞翔的百鸟。核桃林巨大的华盖下有一口幽深的老井,砌成老井的圆形卵石上长满绿色的苔藓。柔软的苔藓静静地摇摆在水中的天上。清澈的井水映照天空,像一枚泛着微光的银币。老井边常常可以看见几个神情坦然的老者,放下拐棍,坐在丢弃的石头磨盘上,叼着烟斗,漫谈江湖,犹如放牧时间的浪漫居士。安静的巷子中,随时可遇几位如花灿烂的少年。他们仍然居住在黑瓦黄墙的房屋里,他们的房屋通过密密的巷子连成一片,成为城中幽静的村落。从远处望去,整个村落苍劲的人字形屋顶与远山的秀色相连,仿佛白云下面荡漾的微波。 十字老街的另一头是青龙街,这是一条倾斜的巷子,通往永春河谷纳西人的村庄。小镇上神色自若的纳西人多数从这里出入。从衣着和外表看来,他们与居住在小镇上的汉族人并没有什么区别,除非他们开口说出铿锵有力的纳西话。小镇上有重大节庆的日子,纳西姑娘们也会穿出青白相间的服装,穿过安静的青龙街巷子。纳西人更多的时间躬耕在永春河谷的田野上,他们晨耕暮息、奉读诗书,有时也煮酒欢歌、通宵达旦,他们在流光淡扫的维西河谷留下快乐或者悲伤的往事,也在永春河谷的农耕文明中留下了斑驳的足印。 每年的初秋,当小镇附近的人们收完稻谷,空出一片金黄的空地,维西各族人民在田野上举行盛大的聚会,人们把它叫做“交流会”,是为了方便维西人民进行商品交流而举行的商业性聚会。常年奔走在维西高地峡谷、深山密林中的马群和牛群野性未消,庞大的牲畜交易便只能在开阔的田野上进行。 这个时节,生活在维西小镇之外的傈僳人、藏族人、彝族人会停下手中的劳动,赶着他们的牛马,来到维西小镇。成百上千的马匹和牛群云集田野,参与骡马交流会的各族人民通常会在田野上搭起帐篷就地居住七天之久。 交流会的七个夜晚,是各族青年的狂欢派对。维西小镇的十字街在夜幕降临之际,空出水泥路面,供人们唱歌跳舞。人们踏着天边绯红的流霞之光,不约而同地来到十字街口,看一看,天色尚早。三五成群钻进沿街小店,喝酒漫谈,等待着露天舞会的开场。黑夜到来,黑压压的人群以族为界,烧燃篝火、围成圈子翩翩起舞。傈僳人的阿尺木刮、瓦器器,纳西人的阿里里,藏族人的锅庄。顷刻之间,犹如天上的神灵洒下一把跳舞的豆子,十字街成了民歌的海洋、舞蹈的波涛。 在欢乐的海洋中,我来不及赞叹维西人与生俱来的艺术天赋,便会被一些帅男靓女拉进激情汹涌的舞场。不同的舞蹈圈子犹如不同的部落在围火狂欢,随着舞步起伏的头颅沉浸在各自优美的韵律中。傈僳人的舞蹈狂热奔放、纳西人的舞蹈优雅细腻、藏族人的舞蹈端庄整齐,小镇上的汉族人和白族人有时也会在舞场边缘的安静地带对唱几段优美的维西山歌。不管澄净的夜空是否星移斗转,狂欢的人群犹如跳跃的众神,彻夜欢舞,直到启明星在高高的山顶升起来。 操着不同语言的维西人们,就这样一起歌唱和舞蹈,劳动和生存。几百年来,这些语言不同的子民,坚持自己的色彩,却又能够相互尊重,相互依存,相安无事,就像维西大地上连在一起的茫茫群山。(作者系迪庆州作家协会名誉主席、维西县作家协会主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