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我被派驻到县里的一个边远山乡担任新农村建设指导员。山乡地域宽广,分散居住着多种少数民族和汉族,而山内和山外,不仅气候环境不一样,交通线路也比较长。 这年,全县和周边地区遭遇干旱天气,持续的旱情影响了山乡群众的生产生活,当地群众在抗旱的同时,祈盼天降甘霖、拯救禾苗。我向上级报告了当地旱情后,准备再到最边远的山外村民小组察看情况。因为那里水资源状况和水利条件相对较差,旱情也比山内突出。 尽管山内山外的旱情都很严重,可山乡五月的集市仍旧热闹。我在集市上找到山外村民小组组长李守华,请他赶集过后,带我一起去山外。 下午集市散场后,我乘坐着李守华的农用小卡车,同车的山外村民张新福向我打招呼。他对我说:“祝叔叔(以小辈口吻称呼我)也到山外呀?今天晚上就到我家吃饭好吗?请给个面子,我请了村里的几个人聚一聚。” “这么巧啊?那我不客气了。”我接着又问:“你家里请什么客呀?” “满月客、满月客。”他重复着回答我。 我心想一定是他孙子或孙女满月,但又不好问性别,便说:“可喜、可喜。” 小卡车在山乡的公路上行驶,一路蜿蜒到了山外。放眼望去大片苞谷苗蔫头耷脑,而树上鼓噪的知了声仿佛是旱情的背景音乐。 张新福家在村头,我跟随他先下了车,他的老伴正忙着做饭。家里的院子收拾得很干净,三房一壁:一方是厨房和餐厅,一方楼房是正房,另一方是畜厩和饲草房。我以为他家正房屋子里有人,因此没敢走近,便走向畜厩观看,见一格厩里躺着几头猪,另一格厩里关了一匹骒马和一匹小骡驹,骡驹脖子上系着红绸。 过了一阵工夫,李守华和客人们一同来到了张家,来的都是村里有声望的人。院子里顿时热闹起来,我也不再拘束。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家务农事时,主人家已把饭菜摆上了餐桌。尽管这是主客在内仅有两桌的家宴,但丰盛的菜肴让人感受到了主人的殷勤。 在推杯换盏中,张新福说:“家养三女,不如骡马一匹”。这让我很纳闷,之后我才明白过来,所谓“满月客”不是婴儿满月,而是张新福家的骡驹满月。顿时我心里一阵疑惑,便觉得宴席有一种压抑之感。 饭后,张新福留我在他家住宿,可由于这场骡驹客事让我心里不顺畅,我便推辞离开了张家。到了李守华家后,我问李守华:“家里添了骡驹请客,可是你们山里的习俗?” 回答是:“山里没有这样的风俗,是张家为请客找的借口罢了。” “那他为什么要请客,还不收份子钱?”我问。接下来李守华的话让我恍然大悟,并对张家的不幸产生了一种同情心理。 原来,张新福家不是本地人,他祖父是从外省逃难来的。最先他们家落脚在一个汉族村子里,后来因他祖父患了特殊疾病被当地人驱赶,为了避难才到了山外。由于那时人们对疾病的恐惧,张家便被人歧视和排斥,先是安扎在独家村,后来才辗转到村头居住。 山外本来是一个纳西族村落,所有人家都姓李,张家到来后,成了独姓人家。随着医学的发展和人们对疾病有了正确的认知,张家这才走出梦魇般的日子,当地村民也和张家和睦相处。然而张新福的心结似乎没有完全解开,他女儿已经远嫁他乡,家里的独儿子在县城开店,他却要求儿子远走他乡。 由此看来,张家借小骡驹请客,是为了掩盖寂寞,想拉近与村里人的关系,也从中揣测村里人对他儿子婚姻安排的看法,所以张新福内心的痛苦比眼下的旱情更严重。干旱只是偶发性的,但张新福的痛苦已承受了大半辈子。 第二天,我察看过山外的灾情后,便返回了村委会,可张家的事情却总在脑中挥之不去,但我又觉得自己无力解开张新福心中的疙瘩。 正当我整理下乡笔记时,山乡天色突变,一阵电闪雷鸣过后,瓢泼的大雨从天而降。久旱逢甘霖,这让山乡的旱情得到缓解。 山乡旱情解除十多天后,地里的庄稼疯长开来。村委会副主任赵永生邀我和他一起去山外看看,我欣然答应,并特地买了茶叶和香油,准备顺道去答谢张新福家的“满月客”。可当我把东西带上车时,赵永生却对我说:“你何必那么认真啊,说不定再过两个月,老张家又要请你做客呢,有你掏钱的时候。” 一场雨水过后,山外的田野和我几天前看到的已经完全不一样了,放眼望去满目葱茏。 当我们叩开张新福家的门,迎接我们的是一位穿着时尚、眉清目秀的年轻男子。赵永生对我说:“他就是老张的儿子张林。”屋里是张林的女友赵芹,这对热情大方的年轻人一边叫我们“叔叔”,一边为我们烧水沏茶。 没见到张新福,我便问张林:“你爸上哪里去了?” “我们回来后,他和我妈就到庄房去了。”张林回答。 庄房是修建在离家较远的庄稼地旁的棚屋,是中耕和秋收的临时住所。在与张林的交谈中得知,他父母对他的婚事持不同意见,他们希望儿子远走高飞不再回山外,而张林的女友赵芹家与山外毗邻,是纳西族,所以张新福不满意这门婚事。争吵过后,张新福夫妇便去了庄房。 知道张新福家里的情况后,赵永生说:“你父母都是好心人,只是他们曾被歧视和排挤,至今心有余悸。他们应该明白阴暗的岁月已经过去,灿烂的日子正在到来。”之后,赵永生又用纳西话说了什么,两个年轻人听后笑出声来。接着赵永生带着我开车到了张家的庄房。 张新福正在苞谷地里除草,见我们到来很高兴,却又有些手足无措。赵永生便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薅锄说:“张大哥,你不用再除草了。” “怎么了?”张新福迷惑不解。 “村委会决定,叫你把苞谷全部移栽到别的地方。我和祝队长是特意来通知你的。”赵永生表情严肃。 听了赵永生的话,张新福愣住了。我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只听张新福吃惊地说:“你胡扯什么?这苞谷能移栽吗?” “因为这苞谷受过干旱,所以要移栽。”赵永生仍然一本正经地说。 “呸!什么狗屁话!你是来糊弄我的吧?”张新福又好笑又生气地说。我这才知道赵永生是在说笑。 可赵永生继续说:“亲家,你知道苞谷不能移栽,但你为什么要叫你儿子远走他乡呢?苞谷受过灾是坏事,可现在旱情解除了呀。你曾有过被歧视的痛苦,但现在社会已经变得美好了,你难道还要让儿子像你一样永远承受痛苦吗?” 看来赵永生很会做思想工作,但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叫张新福为亲家。 赵永生拿出一盒香烟递给张新福,张新福接过香烟后说:“这事你让我再好好想想。” 赵永生继续说:“汉族人有一句话你应该知道:‘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你多大岁数的人了?儿子要是真的走了,村里人会怎么看待你?你要是真为儿子着想,就应该支持他们创造新的生活。看看近几年来山外的发展和变化,相信你儿子和我侄女结婚后,你家的境遇会更好。” 此刻,我才如梦初醒,原来这是赵永生编排的一出好戏,而张林的女友赵芹是赵永生的侄女。张新福依然低头不语,他大口吸着卷烟,回忆着自家的过往,考虑着自家的未来。 突然见他眉头舒展,深情地对赵永生说:“依人劝,得一半。亲家叔,你说的道理我明白了。”说着,他收拾起农具对老伴说:“现在我们都回去,今晚我们搞个仪式欢迎儿媳妇来家里。” 见张新福转变了思想,我打心里高兴。大家一同兴高采烈地回到了张家。 当晚又是张家的宴请,客人还是几天前的老面孔,但因为多了赵永生和张家的一对新人,宴席上充满了喜悦的气氛,在大家热情的祝福中,我看到了山乡一个家庭的新生和希望。 这年秋收过后,赵永生给我送来一张请柬,邀我参加他侄女的婚礼。婚礼这天我乘坐赵永生的车再次来到了张家。在热闹的婚礼场上,我见到了张新福,我对他说:“恭喜,恭喜。真希望明年再到你家,做你们家的满月客。” 而张新福紧紧握着我的双手,笑得合不拢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