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没有现代化供水系统的时代,水井是中国民众传统生活用水的主要来源之一。当一个人口较多的村庄都要靠一口水井供给人们的生活用水时,守井人也会自然而然地产生,守井这个工种根本算不上正儿八经的职业。顶多算个民间编制的副业,尽管是个副业,但还是需要有人来承担。 在没有现代化供水系统时,整个独克宗古城的居民完全依靠龟山脚下的水井供给生活用水,在我的记忆中,守井人也一直都存在。 独克宗古城的水井原本是一汪泉水,后来人们在泉水周围砌上了井沿,于是这汪泉水便成了水井,井沿并不高,就连刚学会走路的小孩都能登上去,这高度给挑水人带来便利,但对于喜欢玩水的小孩来说却是一种危险。因此,自我记事起,总是有一个老大爷专门负责守井,一来保障水的清洁,二来守护孩子的安全。 独克宗人在选择守井人时,首要的一点就是要上点年纪。在人们看来,上点年纪的人沉稳、耐心,这样的人来担当守井人是再叫人放心不过的了。人们还希望守井人勤快,能时刻保障井水清洁。除此之外,再无过多要求。 在别人看来,守井是个微不足道的职业,但每天晨曦微露时,守井人便要拿上淘井工具来到井边,在居民来挑水前认真地把水井淘洗干净。做完这一切,守井人会坐在井台前等待着挑水人晃动着叮咣作响的水桶到来,这声响仿佛是一个个跳跃的音符,总能让他沉浸。 挑水的居民总是很忙碌,他们将步伐迈得很急,舀水的桦皮瓢在他们的手里舞动得像一阵阵疾风,一通“胡搅蛮缠”后,原本平静的水面涟漪荡漾,水波把睡眼蒙眬的“天空”捣碎。每当这时,守井人便慢慢掏出旱烟袋细细地品着这幅生动的挑水图景,一阵阵青烟从他唇间缓缓飘逸,和挑水人划出的水珠弧线交相辉映。 阵阵涟漪随着阳光洒向大地渐渐归于平静。守井人唇间的青烟在阳光中慢慢散去。别好旱烟袋,他再把水井认真清洗一遍才哼唱着歌谣迈步回家吃早茶。吃过早茶,又哼唱着歌谣,悠哉悠哉地返回到井边,摇动着淘井用的竹竿,再次把水井清理一遍。 井边是老人们休闲的好场所,他们聊得最多的就是身旁的水井,一是清澈的井水足以撩起老人们聊天的兴致;二是他们喝了一辈子这水井里的水,不能报恩但也不能忘恩;三是老人们都很想弄明白水井的来历,或者是关于水井的往事。于是,老人们的话题各式各样,终归理不出聊天的头绪,或者说根本无法统一聊天的话题,有时还会出现争执不下的场景。 说水井很有些年头的老人依据是龟山上的龙王庙,说龙王庙是很久很久以前建造的,据此可以得出这水井也有很久很久的年头,到底有多少个年头,老人们自然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日头就这么一天天在老人们无尽的聊天中升起落下落下升起。 古城里的红卫小学和水井之间只隔着一条的马路,水井不深很容易就可以喝到,每当孩子们上过体育课或是其他劳动课时,便会跑到水井边,匍匐在井沿上,探出脖颈喝井水。对于守井人来说,这种喝井水的方式不足为奇,但他们总会在一旁提醒孩子们要小心。有时一疏忽,一些年龄小的学生就会滑落到水井中。看到这个情形,守井人会急忙用清理水井的竹竿把落水的孩子拉到井沿边,再众人合力把孩子从井里提出来。 除了哭,掉落水井的小孩似乎找不到更为合适的方式来表达这一番惊吓。守井人本想对这些不听话的孩子数落几句,但看到孩子这副落汤鸡的模样却又变得和蔼起来,给孩子拧干衣服上的水,再把他寄托给熟识的人送回家。当然这种情形不是经常发生,毕竟,到井边来喝水的孩子都是“老手”,并不会轻易滑落。 孩子们总是充满活力,也总是很调皮。看见同伴正匍匐着身子喝井水,那些讨嫌的总会拿起石块往水井中扔去,这突如其来的石块激起的水花足以让正在喝水的孩子受到惊吓,并被溅一身水。看到同伴中了自己的招,他们总会在一边偷偷乐着。受到惊吓的一方总是恼火地搜寻是谁干的“好事”,找到了一准儿要打一架。当然,守井人也没闲着,他也在搜寻着这个坏小子,一是要为受到惊吓的孩子“讨回公道”,二是要给添麻烦的坏小子一顿教训。找不到时,守井人只能硬生生地把那口“恶气”憋回肚子里。即便发现了,腿脚不灵便的守井人也追不上那坏小子,只能跳着脚用高八度的声音唱骂,实在气不过就把这事向学校反映,让坏小子得到惩罚。 一年中,独克宗古城的居民总会抽出几天专门用来清扫水井。这几天,对于居民而言显得格外庄严。这种庄严来自对井水的敬重。在居民家中,客堂里都会设有一处专门放置蓄水缸的地方,人们把它称之为“池拉”。池拉是很庄重的地方,除了神龛,雕刻最为精细之处就池拉。不难看出,居民对井水有多重视。 如此特别的几天,当然首先得祷告一番,以求风调雨顺。这几天,清扫水井不再是守井人的专门任务,镇政府还会抽调一些工作人员来协助这项工作。 水井是独克宗人的记忆所在,虽然镇上的人并不确切地知道水井的久远和沧桑,但能从守井人身上解读出古城水井在人们心中的分量。 一早,居民们在水井边的石台上敬奉三炷香便拉开了清扫的序幕。守井人自然也会加入清扫队伍,不过因为年龄的关系,重任自然要交给年轻力壮的人来完成。 也许是习惯了这种生活,这几天,老人们吃过早茶也会在水井边聊天,这时他们的聊天内容会有些变化,大家一个劲地夸干活的年轻人能干。清扫水井的工具把井水搅得不断晃动,投射在井水中的阳光变得很细碎,就像不停晃动的鳞片。 这揉碎了阳光的井水,顿时激发了老人们曼妙的联想。就在这银光闪闪的井水边,老人们又开始转换聊天的内容:这晃动的银光,是井龙王的鳞片。当然,老人们谁也没见过井龙王长什么模样,不过,对于龙王存在于井水中的执念一直徘徊在老人们的脑海中。 在独克宗古城,不管是藏族还是汉族之间,都流传着关于龙的传说。其实,藏族神话故事中的龙和汉族的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龙的神秘性和超自然的神力。不管是水龙、火龙还是别的龙都有具体的神力,也能够各司其职。 通往水井的各条道路依旧那么繁忙,独克宗古城的人们依旧用各种担水的工具把水井里的水一担担往家里运。于是,每家每户的水缸终年都是满盈盈的。 井水依旧清澈,依旧有汩汩的泉水从泉眼中流出,独克宗人所有的记忆、生活也都从水井中不断流出。 20世纪80年代,一种新鲜的事物——自来水闯入了独克宗人的日常生活中,这种被称为自来水的东西最大的好处就是取水方便。自来水的方便是人们挡不住的诱惑,很快,通往水井的各条道路上挑水人的身影越来越少,只有部分恋旧的居民仍然会到井边挑水。 人们追寻着自来水的方便而不肯回头,昔日叮咣作响的音符渐行渐远,大男小女的笑声和交谈声也渐渐沉寂在这些通往水井的小路上,但在大年初一“抢头水”的习俗却被延续了下来。 大年初一的钟声敲响时,独克宗古城每家每户都会有人到井边“抢头水”,抢得头水寓意着会迎来一年的风调雨顺,也蕴含着人们对于自然馈赠的感恩,同时还彰显了一家之主的勤快。因此,大年初一抢头水,被独克宗人视为一个重要的习俗,在做好“抢头水”的各项准备工作后,每户人家参与“抢头水”的人要么很早就睡觉,以便能够在新年钟声敲响的时刻,马不停蹄地奔向龟山下的水井边,要么不睡觉,一直等到新年钟声敲响。 这天,守井人早早地就把设置在井边的香案等打扫干净,等到“抢头水”的人们纷纷到来时,先要在香案上插好香火,然后祷告一年风调雨顺,再拿出“五子五宝”(把一定的谷粒、麦粒、米粒掺和在一起)抛撒到井水中,然后,担上井水快步返回家中。 与往日相比,井边明显沉寂了,但守井人依旧一如既往地守护着这一方水井,井水流淌多久,守井人就会守护多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