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与滇金丝猴结缘 写本书真不容易,很多时候我都想放弃,之所以坚持了下来,是因为我常常告诉自己,是滇金丝猴让我写这本书的。 当一个人的命运被美好的缘分改变之时,即便来路辛苦,回首时也会升起一丝难以言传的美妙感。我所感激的滇金丝猴的缘分,也是承了多少位前人接连种下的那份善缘。 人类并不知道滇金丝猴这个物种从何时开始,在滇西北这片广袤的森林中生存繁衍下来。现在,能够讲这个故事的也许只有山巅云彩托起的岩崖,或许还有屹立了几万年的原始森林。 人类能说清的只是滇金丝猴被发现之后的故事,不过即使这个故事在历史长河中也显得模糊。滇西北密林丛生,人迹罕至,滇金丝猴一直远离人类视野,在当地藏族、傈僳族的传统文化和口耳相传的故事中并没有留下多少它的踪影。藏族称它为“支该”,意思是白猴子,以此来与生活在较低海拔的藏猕猴区分;傈僳族则叫它“扎密普扎”,意为白色的猴子。我一直无法理解为什么会是白色,难道过去大家见到的都只是幼猴? 仅仅二十年前,在白马雪山见过滇金丝猴的几乎只有当地猎人。这种猴子没有什么经济价值,骨头不能入药,肉据说也不好吃,还要耗费极大体力才能猎到。如果没有下文那一系列故事,很难想象滇金丝猴会和人类发生什么深刻的交集。 19世纪末,在法国传教士毕天荣的帮助下,法国人苏利耶走进了滇西北的高山密林,但见几只新发现的栗色乌鸫集合成群,走了很长的小路,发现大体型猴子和豹子的脚印掺合在雪中,猎人们在陡峭的石崖上发现了一种长尾猴…… 接下来的叙述峰回路转: 一声枪响,一只猴子掉落下来。第一眼看到这只仍在喘气的猴子,引起我一阵恐惧,它太像人类了:这是一只年纪很老的个体(牙齿磨得厉害);它的脸颊是肉色的,不均匀地分布着红色斑块。眼睛是栗色的、而且很小。这只猴子生活在这么寒冷的山中,高大的树木茂密繁盛,一些松树和很多巨人般的针叶树,这些树不少已经伏地腐烂或者垒在激流之上…… 这是法国著名传教士谭卫道的传记《云与窗:谭卫道的一生》中记载的亲历者叙述,是目前可以找到的滇金丝猴最早的文字描述。 1871年,谭卫道提到的滇金丝猴的标本,经毕天荣之手,最终到达当时在四川的谭卫道处。中国植物学与动物学的进程被很多欧美的“植物猎人”“动物猎人”所改变,如果列出其中最重要的一个,那肯定是谭卫道。 谭卫道并非研究者,而是最好的收集者。这些滇金丝猴的标本后来被运到巴黎的法国国家自然历史博物馆,和大熊猫、绿尾虹雉等珍稀动物的皮毛放在一起,等待着被命名。 掌握一个新物种,便是进一步证明了上帝创造世界。世上的物种越美丽、越奇特,越能证明造物主的神奇,这就是传教士历尽沧桑、九死一生甚至客死他乡却依然坚持探寻的精神动力。而对于科学家来说,前所未有的物种极大地刺激了他们的科学想象,旧的知识不断被颠覆、更新,一个全新的世界带着致命的神秘魅力出现,这是科学家为科学甘冒风险的精神源泉。殖民主义者也为这样的探险不断输出人力物力,以期掌握更多资源。在那个注定物种大发现的伟大时代,正如1831年,二十二岁的达尔文乘着“小猎犬”号从普利茅斯港出发时,耳边响起的那声时代的最强音——“到远方去”! 滇金丝猴标本运到巴黎后,遇到了阿尔芬斯·米奈-爱德华。米奈-爱德华是一位致力于探索物种分类的生物学家,祖辈几代都是动植物学家,他后来掌管了巴黎自然历史博物馆。1897年,滇金丝猴被正式命名“Rhinopithecus Bieti”,以发现者传教士毕天荣的名字Biet命名(法文中的姓氏 Biet,在拉丁文中变成了Bieti)。“RhinopithecusBieti”是滇金丝猴的拉丁名,“Rhinopithecus”按拉丁文的文字意思可进一步分为“Rhino”+“Pithecus”。有“Rhino”前缀的动物都有一个极具特点的鼻子,比如“Rhinociroce”,犀牛。“Rhinopithecus”也被译为“仰鼻猴属”,仰鼻猴属的猴子,鼻子都很短,短得几乎看不到鼻梁,鼻孔上仰,直直冲外。除了拉丁名外,一个物种通常还有俗称(CommonName)。滇金丝猴的俗称是“Black-and-White Snub-Nosed Monkey”,即黑白仰鼻猴。 19世纪,生活艰苦,交通不便。那些今天被尊称为“植物猎人”“动物猎人”的人,当年的每一次采集都冒着生命危险——海盗、疟疾、无法沟通的语言、民俗。如今,他们中绝大多数人的名字已被历史尘埃所掩埋。即使是对中国物种发现极为重要的谭卫道,在他自己的家乡也被淡忘了。说来有趣,谭卫道的法国家乡巴斯克地区也喜食辣椒。到了秋季,传统的家庭门口会晾晒十几串辣椒,这个场景让人无法不联想到谭卫道恋恋不舍的中国四川。四川就是谭卫道的幸运之地。当年谭卫道抵达中国后,先被派去如今的内蒙古地区考察了一整年,所发现的物种十分匮乏,他为此深感沮丧,但第二年的四川之行却为他打开了一片物种的乐园,四川成为他的终身福地。 整个滇西北的面纱自此也被揭开。初始记载中的关键词“落后”“偏远”,被置换为“神秘”“伟大”与“奇特”。动植物学的发展,就是这么悄无声息却又力重千斤地改变了我生活的这块土地——滇西北。 之后近百年的时间里,滇金丝猴再次从人类的视线中消失了。光明开启又重回黯淡,此后再没有任何关于滇金丝猴的记载。科学界甚至认定这个稀有物种已经灭绝,直到新中国成立,才有了续篇。 故事还是伴随着枪响。 1962年,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的兽类学家彭鸿绶在德钦做调研。他偶然发现了8张滇金丝猴的皮毛,这一发现震惊了中国动物学界——原来这种动物还存活着,但不知道皮毛是否新鲜,活体也一直没有人见到。 1979年,中国科学院组织横断山综合科学考察,昆明动物所的李致祥、马世来等参加了其中的兽类考察工作。有一天,天黑了,最年轻的马世来还没回营地。直到深夜,他才一脸兴奋地进了门,进来就把一个大布口袋一放,袋口竟然露出三个毛绒绒的脑袋——滇金丝猴! 近百年的疑惑有了定论——滇金丝猴种群还活跃在白马雪山的层林之中! 此次科学考察直接促成了云南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的建立。这时距离中国建立第一个自然保护区已有二十九年,当时每个保护区的成立,几乎都是针对一个独特物种或生态系统而进行的抢救式保护。 1983年,白马雪山保护区正式成立。年末,我们这群初中毕业生通过正式招考被录取,一群娃娃成了这里的第一批保护者。 进入保护区后整整8年,我没有见过一次滇金丝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