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 山(节选)—我与白马雪山的三十五年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肖林 王蕾 发布时间:2021-05-26 10:16:42

在藏族传统中,有母子之间的疼爱,有兄妹之间的亲密,还有朋友之间的义气,但男女之爱总是羞于出口,以至于大家搜肠刮肚,还是找不出对等的词。最后,我们天才地把这句话翻译为——“把我的风骚还给我!”

正值二十出头的我,渴望着能大大方方说得出口的“爱”和跌宕恣意的人生。而当歌曲和电视剧退潮之后,我能面对的却只有一片大山和一个全靠我支撑着的家庭。

那个时候难免自怨自艾,还有恨,恨自己为什么会出生在山区。靠山吃山,只能过个护林人的单调人生。

一天,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来到我们保护站,说他从昆明来,要到拉萨去。晚上,我们招待他免费住在站里,他回赠我们外界的故事。我们秉烛夜谈,小时候在火塘边听到的那些马帮故事复活了。我突然想起,从小我就盼望着远行啊。我决定放下一切,求他带我上路!但第二天醒来,我背在身上的重重的责任也一起醒来了。

我清楚地记得那个燃醒我远方梦的人叫黄凯。那段时间我写了很多信,长长短短,皆以“黄凯友”起头,以“和黄凯友共勉”结尾,但这些信一封也没有寄出,它们都深藏在我的日记本里,化成一道道不愿示人的伤疤。

对白马雪山的所有情感还来不及消化时,白马雪山着火了——1986年,白马雪山遭遇了建区以来的第一场大火。

天干地寒,风干物燥,灾祸发生时正是青稞收割季。我刚请好假从奔子栏回到德钦县城,准备搭车回江坡村,却被拽到领导办公室。所长和副所长心急火燎,见面直接先给了我一袋子钱——临危受命,我需要负责火灾扑救中所有的后勤和财务工作。

那个时代,整个德钦县城除了政府财务人员,估计还没有人见过五万块的现金。从银行取回来的全是一两元的票子,五万块钱在我眼中完全是一座压过来的金山。我背着一个马桶包,包里所有的东西都让位给钱,钱平平放实了,还不放心,又在上面加上漱口缸等物品做“掩护”,之后直奔长途汽车站——当时保护局没有车,我只能坐最早一班长途车,才能保证最快到达火场。临出发了,局长和副局长这才嘱咐:“路上小心,这可是五万块啊!”

出门就往长途汽车站跑。整个德钦县气氛紧张,大喇叭响彻街道:“白马雪山发生特大森林火灾,所有县级机关停止工作,一律奔赴火场救火……”仿佛一下切换到战乱的街头,人们惊慌失措,一辆辆大货车被拦截,机关干部慌乱地组织人爬上车后斗,还有更多人匆匆回家,换上厚衣服,带个简单的小包就准备出发……

我必须在第一时间赶到火灾现场。当拦下第一辆快出发的车,赶到靠近火场的122道班时,已是深夜了。终于到达火场指挥处,现场指挥的领导一见我劈头盖脸就问:“小伙子,是不是你来管钱,我们有六百人,每个人都要马上吃饭!”

同事白玛师傅把德钦林业局唯一的小车开了过来,我们直接赶到离火场最近的书松村,到达时已是夜里十点。我拿着手电筒使劲敲粮店的门,粮店负责人却回山里老家了,一路折腾,又去请回负责人打开粮店门,大米被一麻袋一麻袋地背到车上。我当时体重110斤,一个米袋重180斤,压在身上,腿直抖,就这样来回背了七八次,才把米袋都装车。回途再敲开供销社的门,买了一大麻袋罐头。终于可以返回了,却又忙中出岔,车子因为水温高,一次次抛锚,我们就得一次次摸黑去溪边提水降温……

终于回到山上,迎接我们的却是几百号人的愤怒。

山上这些人是最早来救火的,几乎全是当地农民。他们离开村子来救火的时候,本想要带点吃的,召集的人急了,大喊:“这么大的火灾,县里怎么会没准备吃的,赶紧走吧!”结果,他们扑了十几个小时的火,却水米未进。

我当时还小,只顾一个劲地给所有人道歉。转头看到道班养猪用的一口大锅,赶紧叫人洗干净,煮大米稀饭。灭火的三四天里,我挨了这辈子最多的骂,任何人都可以把我揪过来骂一顿:要上山却没有吃的,要骂;从山上下来,饭没备好,还是要骂……

当时焦困于后勤和财务工作中的我,第一次遇到如此大的灾难,不知道这连天灾祸什么时候才能结束。火烧得铺天盖地,从原始森林又蔓延到海拔低矮的箭竹林。在熊熊烈火的加温下,箭竹像信号弹一样“砰”地蹿上空中,又“叭”一声射到远处。面对这世界末日般的场景,我只剩一片茫然……

面对灾难,每个个体大概都会缩成一个卑微的存在。火场中的我,突然生出了一种宿命感:世界虽然很大,但属于每个人的只有一小点。工作多年的这片茫茫森林,一场火就能轻易毁灭。我,又算得了什么?

此时,我却不知道,命运中真正的缪斯正在向我走来,她如此深刻地改变了我一生的轨迹。

是啊,怎么能不说——

滇金丝猴!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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