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 山(节选)——我与白马雪山的三十五年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肖林 王蕾 发布时间:2021-05-20 10:07:39

当地老百姓和老伐木工告诉我们,在白马雪山深处,有一个地方名叫“曲宗贡”,意为“两条溪流交汇的地方”,那里有茂密的森林,还有跳跃着的野生动物。在人们的描述中,那里就是“神仙居住的地方”的最佳注解,神仙美景从“曲宗贡”一直延续到茨卡桶的整条山谷,接天连碧,能把人走醉……我们听得心驰神往,马上认定:就是这儿!

老百姓和老伐木工的好心警告和荒唐流言还是很有威力的。巡山从“大家必须全去”,到最终只有3人出行——老站长培布、同事小王,还有我。

我坚定地要去巡山,一心渴望纵马巡敌,多么英武飒爽!但梦想撞到现实就哗啦啦碎成一地:根本没有马,巡护全靠自己的双腿,斜挎的长枪也简化成从牧场借来的铜炮枪。临出行那晚,培布站长一遍又一遍地擦拭枪杆,我只有一把随身携带的云南户撒小刀,也跟着一个劲地磨。我俩都很紧张,不过谁都不愿说出来,全副焦虑都用在擦枪和磨刀上。

巡山最先遇到的挑战不是盗猎者,而是一座海拔4600米的垭口——“扎布垭”,藏语意为“非常险峻的垭口”。

和内地人的想象相反,我们藏族人虽然生在高原,但并非天生就是爬山健将。我的家乡海拔只有2700米,只要条件允许,藏族人也会选择生活在物候条件俱佳的低海拔处。

一步步挪向4600米,我感觉力气全被抽走了,转身看小王,他竟然夸张到脸色苍白如一张白纸。站长早已被垭口刺骨的寒风逼走,远远地成了个黑点。

爬上垭口,我的内衣早已被汗水浸湿,冷风一扫,又冻成壳。我和小王腿脚发软地下山,暗地里发笑:这是我们巡山,还是山在训练我们?

后来,走过一个叫“啥几尼”的山脊,意为“马鹿喝水的地方”。我们没有见到马鹿,却遇到3个盗猎者!远远看到对面走来3个人,这个地方远离藏民的高原牧场,所以十有八九是来盗猎的。

我们慢慢靠过去,喝住3人。

他们也吃了一惊,吞吞吐吐地说:“我们家牛丢了,来找牛!”

藏族人家的牛有时会自己走进深山,这本来没什么值得怀疑的,但一口不标准的藏话出卖了他们。在我们涉藏地区,其他民族或多或少会说些藏语,但口音有区别,他们明显不是藏族人。

这是我第一次面对面见到盗猎分子,听不得他们笨拙的解释,一把夺过他们背的竹筐,全是钢丝套!

钢丝套是动物的死敌。一根铁丝打一个活扣,再挂到树上或灌木丛中,设置很简单,一旦动物的脚、手或头误进套中,就再也无法逃脱,动物只会拼命挣脱,但最终越挣越紧而被套死……就算是在野生动物中智商算高的灵长类滇金丝猴,也不会用手去“解套”,只是狂躁地又跳又叫,直到生命终结。下好套后,偷猎者只需沿着自己下套的路径重走一趟,就可轻而易举捕获猎物。

看到满筐的钢丝套,我的眼里肯定在喷火,站长和小王更不用说,3个盗猎分子吓得马上冲我们跪下。

他们成了白马雪山保护区历史上抓到的首批盗猎分子。我们巡山的路还长,老培布站长体谅小王体力不济,让他先把这3人押回森林派出所。

我和培布站长继续走。珠巴洛河流淌而下,两面山谷绿滩,再加上远方隐隐的雪山,无疑是人间美景,可我们没有心情欣赏,心反而攥得越来越紧——老站长说,凭他的经验,盗猎分子会陆续出现。

没想到的是,先出现的不是盗猎分子,而是他们的窝棚。

老站长举起一个老式望远镜,看到珠巴洛河和另一条小河交界处的山谷后正冒着烟……我们最终发现了3处棚子,全是就地取材用箭竹编成的临时小窝,其中一间令人毛骨悚然。想象一下,在一片高原森林中,你低头钻进一个简陋的棚子,抬头时,满眼都是挂着的各种动物头颅——苏门羚、獐子、熊,还有苹果和谷物……培布站长赶紧对完全呆住的我解释:这是傈僳族祭奠山神的摆设,傈僳族认为任何猎物都是山神的赐予。

我只觉一股怒火直冲脑门。他们到底杀了多少野生动物?临行前我磨了又磨的小刀终于派上用场,挑了根竹竿,削得极尖,在棚里到处刺,面粉、糌粑的袋子全部被我刺破,铁锅也被摔出去,用石头砸个稀烂。

同样愤怒的培布站长把怒气压了压,嘱咐我躲起来。天色将晚,盗猎分子就要回来了。他自己藏在门后,将子弹上了膛。临时窝棚中摆着睡觉的行李,数数有近10副,看来盗猎分子近10个人,而我们只有2人……不敢再想,我把刀鞘往前拉了拉,心一横,大不了拼命!

有脚步声从远处渐渐传来,我几乎趴在地上,从临时窝棚下方漏开的缝隙去数人数。7个!我打手势给培布站长,他眉头也紧了。

盗猎分子离得越来越近,我几乎就要蹿起来了,此时情况却急转直下。

当年人很穷,衣服只要不是稀烂就会一直“服役”,通常早就穿短或者穿烂了。那一刻,我透过临时窝棚,就看到了这样一条短到盖不住脚踝的破裤子,正抖如筛糠,难道他们害怕了?

原来偷猎分子嗅到不对,为首的人在门外窥见了培布站长,培布站长之前在公安局工作,盗猎分子以为惊动了公安局……没有经过殊死搏斗,7个人就老实投降了。

盗猎者今天“收获”不小。一个人背了1只苏门羚,苏门羚很重,不能像围脖一样套在脖子上;另一个人背了2只林麝,手脚拴起来,背挎包一样套在后背。

该死!如果我们早一天抓到他们!我气得恨不得立刻上去狠揍一顿。

他们还交代:还有一个年轻小伙子没回来;而沿着珠巴洛河往上,另一个牧场里还有几个一起来偷猎的。

“还没到的那个小伙子懂汉字吗?”培布站长问。

“他上过学。”

“那你们7个人跟我们上到那个牧场,给那个小伙子留张条,让他去森林派出所自首。”

“千万不可以,那个小伙子胆小得很,他会吓得直接跳河自杀的!”几个人恳求。

培布站长把我悄悄叫到一边,说他必须赶去抓剩下的几个盗猎者,不然走漏风声,他们就逃走了。所以,押运盗猎分子的任务就落到我身上。

加上还没有到的那个小伙子,一共要押送8个壮年盗猎分子。我当时却没有任何犹豫,本能地点了点头。

站长刚离开,棚内的气氛马上变了。我当时不到20岁,身体又瘦小,一副强装出来的气势,瞒不住盗猎者老奸巨猾的眼睛。盗猎者一会儿说没有粮食肚子饿,要先回家取粮食,一会儿要约着上厕所,想暗中商量对策。我一下子急了,几乎吼着命令他们放老实点。幸运的是,我们等的那个年轻人很快回来了。暴雨依然在下,我押着迟迟不愿上路的8个人走了整整几十里山路,一路吼着、劝着,深夜终于和老站长会合时,我已累得没有任何力气。

巡山反偷猎历来危险,我第一次巡护算是有惊无险,但有的保护者却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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