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里的蓝调(小说)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永基卓玛 发布时间:2021-04-21 11:17:33

进入八月,天气越来越热。煮酒要用炉火来慢慢蒸,七林的脸被炉火照得红扑扑的,像个红苹果。七林长得像妈妈,大眼睛,高鼻梁,一张脸轮廓分明,那双眼睛嘀咕嘀咕地一转,好像随时有个鬼点子又冒出来了,浑身散发着青春活力。曲珍长得像爸爸,不过,曲珍的性格与爸爸差别很大,爸爸喜欢吹牛找乐子,特别一喝酒时,成堆天真可爱的念头会在嘴里咕噜咕噜冒出来,爸爸总把自己年轻时说得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甚至别人说的什么地方,他都没有没到过的。

曲珍拿着小板凳坐到七林旁边,往火炉添上一块柴火。七林坏笑着说:“曲珍你不热呀,还添柴火。”七林从来不叫曲珍姐姐,都是直呼名字。曲珍想着,怎么跟她说起那天晚上提起的男孩呢。七林反而逗起曲珍:“你不去听洛桑哥哥讲故事和唱歌了?”曲珍接过话头就问:“你那个晚上说起的那个男孩子,到底是谁呀?”七林扑哧一下就笑了:“我那是故意逗你的,想了个假秘密,看看你会不会说真话。”

这个七林怎么这么“鬼”,七林跟着说了一句:“因为我发现,偶尔无伤大雅的一两个小谎,可以让假装笃定的人露出破绽,说出实话。”正当两姐妹在火炉面前打闹着时,七林的大学通知书送到家了,是中央民族大学哲学系。这对曲珍家是大喜的消息,而七林拿着通知书就跳出家门去和同学欢聚了。在七林跳出家门的瞬间,曲珍忽然想起一件往事:在七林还读初中的时候,爸爸经常会逗七林找乐子,一次老家寄来桃子,正要喊七林吃,七林忙着出去玩,说给她留一个就好,爸爸就用毛线在客厅里吊了一个桃子给七林留着,其他的桃子全部藏了起来,把七林气得直跳。时间过得真快,爸爸也不再玩那些恶作剧了,而七林也要读大学了。

在蒸酒一滴一滴开始出“头道酒”的时候,爸爸给自己倒上一碗,也用银碗给曲珍倒上一碗:“淡淡的,你尝尝。”曲珍诧异地看着爸爸,这可是爸爸第一次主动给自己倒酒。青稞酒在第一道出锅时,是红色低度数的一种液体,县城里好多原住居民把这当做饮料,每隔几天,酿制一壶用专门盛置的土质容器装起来放在藏柜上。

在这个炎热的下午,曲珍慢慢地一口一口喝着碗里的青稞酒,感受着微甜而带着淡淡酒精味的青稞酒从舌尖穿过喉咙再经过胃,到肚里,慢慢融入血管。半碗下去,曲珍有点微醺,但微醺的感觉特别棒,为什么父亲这么爱喝酒,曲珍心里忽然有了答案。喝酒后的爸爸慢慢开始话多起来,说起了好多七林和曲珍小时候的故事。这一天,爸爸说话有些语无伦次,一会儿说到以前的趣事,一会儿又说七林就要去北京上大学,一会儿说到以前的小平房,就是没提已过世的母亲。

交谈中,曲珍第一次有了别样的感觉,那个时候,她还不知道用仪式感这个词来形容,但在那些唠唠叨叨的碎碎念中,爸爸和曲珍的交流和平时不太一样。

在和爸爸的交谈中,曲珍说起了娜姆,说到那些好听的歌谣。爸爸听到娜姆的名字,眼睛发亮,端详着曲珍说:“娜姆老师在教你,那可是你的福气。”

爸爸喝了一口酒,跟曲珍说起让她意想不到的事:“你的名字本来也叫娜姆,可小时候你经常生病,一哭一闹就是一整天。后来爸爸带你去寺院里请人打卦,你一听到寺院里的诵经声,就安静了,后来喇嘛就给你起名字叫曲珍。曲珍是法灯的意思,旦增曲珍就是佛法明灯。”

“那娜姆是什么意思呢?”曲珍好奇地追问着爸爸。“央金娜姆是妙音仙女,也是我们藏传佛教里说的掌管音律和舞蹈的神仙。”“原来我换过名字呀。”“以前,你母亲还在的时候,我背着你去看戏,你看一个晚上都不哭不闹,特别娜姆跳热巴的时候,你眼睛都不眨一下。小时候,你听到诵经的叮当声和热巴的铃鼓声,就痴痴迷迷的。”

曲珍心里乐开了,“原来我从小就认识娜姆老师,还看过她跳舞耶。”忽然,爸爸端起酒杯,喝了一口,发出一声深深的叹息。曲珍连忙问道:“爸爸怎么了?”爸爸摇摇头,没说什么,只是嘴里轻轻地又发出一声叹息。

爸爸忽然把话题一转,问曲珍:“叫那个小子回家来一起喝酒吗?”曲珍羞红了脸,她知道爸爸是在问洛桑,她嘴巴里硬撑着:“那个人呀,又不是很熟悉,不用叫到家里来坐吧。”

老爸和曲珍正在喝酒的时候,七林把洛桑拉回家来,曲珍心里着实吓了一大跳。热热闹闹的世界杯像风一样风靡了小城,小城的好多青年都有着自己喜欢的球星。七林也是个足球迷,她喜欢梅西。爸爸在七林带领下,也喜欢起足球,不过老爸喜欢的球星是巴蒂。七林之前为了参加考试,预选赛都没看到,爸爸自己守着电视看了以后就给七林讲述精彩的比赛过程。今晚,因为有梅西参加比赛,七林说什么也一定要守着自己看。

洛桑喜欢的球星是卡尼吉亚。以前爸爸和七林一起看足球时,总是七林当讲解员,洛桑比七林更会讲述球星的故事,卡尼吉亚、巴乔等等球星在他的叙述中成了一个悲情英雄。他还穿插讲述了印第安人的历史,期间还用印第安人的灵歌和他自己老家的招魂曲说到世界两端不相及的两个地方却有着文化的相似性。

洛桑在爸爸面前显得彬彬有礼,说话得体还有礼貌,几个人聊得很开心。聊天的内容从意大利球队到阿根廷球队,又到德国球队,直到半夜两点左右。曲珍因为瞌睡先去睡觉了,电视里转播的足球比赛才正式开始。那三个人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盯着沙发对面那个14寸的小彩电,观看着足球比赛。

洛桑来曲珍家的次数慢慢多起来,有时中午来喝茶,有时来看足球,有时来帮爸爸一起翻弄下菜园。爸爸和洛桑也挺聊得来,有时爸爸喝酒,洛桑就在一旁陪着喝,听爸爸讲述当年的老故事,洛桑也给爸爸说些村里的故事。洛桑对爸爸很尊敬,但曲珍心里有个直觉,总觉得爸爸和洛桑有些生分,曲珍不知道是哪里出现的这种距离感。“也许是自己想多了。”她想。

曲珍依然在那些音乐与舞蹈的感受中被拉扯,她越是对那些感觉虔诚的时候,心里越是对自己充满失望:“那么多的美,我好像能看到它们,可怎么表达出来呢。”在对美的虔诚和对自己失望的交替过程中,剧本还是写不出来。

在不断的失望下,曲珍心里也隐隐担心,担心娜姆对自己失望。在又一次见到娜姆的时候,曲珍想自己是不是要主动把不能担任写剧本重任的念头说出来。

当她把这些话说给娜姆时,娜姆脸部表情很奇特,先是好像没什么反应,然后一点一点像被加热的水一样,左一句民族文化传承,右一句民族文化传承。在这些话语的堆积和预热中,终于到了一个爆发点:“你不尊重民族文化,你不承担传承民族文化的责任,你不把民族文化当回事。”曲珍坐在娜姆的对面,像被夏天烈日照耀下失去水分的酥油花叶子,整个人从精神到外形都软绵绵地塌着。

在娜姆的话语中,曲珍也对自己很自责,好像真像娜姆说的那样,真不配坐在娜姆面前。她恨不得地上有个洞,能让自己悄悄地钻进洞里迅速消失在娜姆面前。

娜姆说话的时候,全身也是僵硬的,所有的话语都在向一个目的缓缓地循序渐进。当遇到阻碍时,会绕下路,然后徐徐缓缓地又继续前行。曲珍感觉到洛桑身上也有这个特点,她们不会决绝地说“不行”或者“行”,但为了做成一件事,话题会围绕那个中心慢慢前进着。

在与娜姆这个循序渐进的谈话中,曲珍从对自己的失望,又慢慢升起责任感,有对民族文化的,还包含着对娜姆的私人情感。看着快达到目的了,娜姆和曲珍约星期天再见面。

曲珍对洛桑说起这些:“你救救我吧。”曲珍总感觉洛桑能给她一些好的想法。

洛桑没对曲珍明确的说一个方向,却说:“也许明年,或者什么时候,我带你去虫草山上看看幻城。”

“幻城?”曲珍不解地看着洛桑。

“幻城是我给虫草山上的集市起的名字,在那里,几百顶帐篷如同雨后生长的蘑菇一样,在山里虫草采集的时节里,一下呼啦啦长在虫草山。在那里,作为现代文明社会想买到的,或者想看到的,什么都能买到,什么都能看到。几百顶帐篷把现代人所需要的各种功能都带到那海拔4000米以上的雪山上。在那里,什么样的口音都能听到,有四川的、上海的。虫草是硬通货,在幻城里,到处都通行。有人带着一车钞票来收购虫草,有的人,刚从山上挖了虫草下来,转手卖了虫草就能赚几十万元。在传说中还有帐篷赌场,那些输光所有钱财的人,喝得醉醺醺的,揉着浑浊的双眼,醒后再向着虫草山出发。”

“但幻城有自己的音乐会,当暮色降临,有人围坐在空地的篝火边,拉起弦子,拨动着曼陀铃,有人吟唱,有人打鼓也有人即兴起舞。那些舞蹈和音乐,就是人的一种精神状态,而且是人们对生活最真实的反映。可能是对不公正的反抗,也可能是对美好爱情的向往,也许是挫折后的失意又或者情感上的宣泄。他们幽默自嘲,有时甚至留着泪的欢笑。放松的人们边喝酒,边唱歌打鼓,那些旋律只为了表达喜悦,而更多的时候,在那些旋律中,能听到忧伤。在那样的场景下,你会觉得音乐和舞蹈就是人们情感最真实的表现。”

曲珍听着洛桑的讲述,她用尽所有的想象也难以想象出那个场景,但她感受到一种向往,那是她的世界里看不到的东西,“哎呀,我明年一定要去。”

“是了,是了,带你去,去到雪山上,我们两个挖虫草来当口香糖吃。”

两个人开开心心说着这些,忽然感到轰轰隆隆的摇动声,两个人还没明白是什么事情,四五秒钟之后,轰轰隆隆的摇动声又来了。

“是地震来了,快跑。”洛桑反应过来拉着曲珍就往外面跑去。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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