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山 (节选)——我与白马雪山的三十五年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肖林 王蕾 发布时间:2021-04-16 10:41:00

不仅是普通村民,连我也要面临说服自己这一关。我家有一个远方亲戚是江坡村有名的神枪手,跟着他去打猎,即使只收获几只山鸡,也是儿时的美好记忆。上世纪七十年代合作社时期的江坡村有集体的狩猎队,集体的战斗力强大,有一次他们竟打了一头熊回来,全村人兴奋得差点儿敲锣打鼓,因为在那个物资匮乏的年代,熊肉就意味着厚厚的脂肪。我家则分到一块巴掌大的肉,肥得流油,全家吃得很香。那阵子,村子的狩猎队员们连走路都昂首挺胸的。

现在,面对完全不认识的村民,我要努力忘记小时候吃熊肉的快乐,还要告诉他们——任何野生动物只要进了白马雪山保护区,就是受保护的!

不仅是打猎,还有“不准砍树,限制砍木头烧火,灌木也不可以……”我们的宣传就机械地以“不准”开始,串上许多“不准”,再以“不准”结束。语气硬邦邦,再配上一副无私的铁面,高举“国家保护区”这面大旗,试图以此去压倒所有的质疑,而宣传效果可想而知。

下乡宣传要分组分片,我每次都巴望着和老站长分一组,哪怕走上两天山路都没问题。我自己在全村大会上根本不敢张嘴。为了锻炼我们,老站长有一次特意把我和另一个毛头小伙子分在一组,要去的还是一个高海拔的村子。

海拔越高的村寨,对保护区工作的抵触情绪越强烈。那个年代人们生活贫困,地里和牧场的收益都不大,出售薪柴和用柴制碳是整个家庭维持生存的重要手段,而冬天没吃没喝时就要下套捕猎。我内心理解甚至同情他们,但我只知道也只能够说——“不准”。

村民大会通常在晚上召开。我嘴笨,一起来的同事也不灵光,两个人连开场和村民插诨打科都不会,木讷地把所有“不准”一气念完,马上察觉到村民们的不满情绪已如乌云压境,随时就要“打雷下雨”。我们不敢抬头,看看时间,平时至少要开一个小时的村民大会,居然才开了十几分钟。我们还在等村民们提出问题,可他们已经一个接一个愤然离场。这时我和同事突然想起,还没安排我们今晚的住宿呢!正想出去找人,灯也像算计好了似的突然熄灭了。我们走出空荡荡的会场,村里连松明子都灭了,一片黑暗寂静,看来他们直接下了驱逐令,我们就像“过街老鼠”。

后来我们找到一个装草的棚子,两人直接钻了进去。草堆散发着和暖的植物香气,我们吃完干粮就倒头睡去。第二天清早,阳光照亮了大地,也照出了我们的尴尬。我俩逃出村子,直跑到一条小河边。掏出搪瓷漱口缸,烧起酥油茶。正是10月的秋天,各种深黄、浅黄绚烂耀目,我们却怎么也提不起劲儿:“还有下一个村落宣传点呢。”

宣传做得委屈苦闷,幸好还有体力活——只有身体的付出才能平衡心理的失落。

体力活干得最多的是植树造林。

当专家建议成立白马雪山保护区时,保护区内最有价值的原始森林已经被砍伐一空。伐木公司从上世纪七十年代便进驻此地,整整十多年,从书松到白马雪山垭口这一段近30平方公里的原始森林,只剩下连天的树根。这段原始林木原来的主要树种是冷杉,冷杉在纯自然环境下可以长到50米高,砍剩的木桩也大到需要两到三人合抱。这样的场景再也无法复现了。

1983年我刚参加工作时,伐木公司尚未从白马雪山撤离,成立保护区后,伐木公司转职做造林。按照国家林业局制定的政策参与植树造林,直到1984年末。植树工作一直持续到1987年,直到我们把公路附近运输方便的地方全种上小树,整个工程十分浩大。

内地习惯在春季植树,但在高原植树就要错后一个季节,在高原,夏天才是植树天。我负责采买树苗,每天早上都要坐着轰隆隆的拖拉机到苗圃,找苗、出苗、数苗,大手一挥,上万棵树苗全上了拖拉机跟着我走,颇有霸气。

挖坑,拨进有营养的腐蚀土层,把苗根发散式摆好,填土、踩实,再把树苗轻轻往上一提,一个独立的生命就此诞生,阳光雨露和土壤就是其存活成长的动力。

一年的种植任务都在这个时段进行,忙不过来时,就请附近村子的小孩子一起参与。种一棵树一块钱,干着干着,很多小孩子不免耍起小滑头,但是有一个小胖子却干得格外卖力,铁锹比他个头还高,用着不顺手,他就干脆跪在土坑前用手刨土。这个小孩名叫斯那此理,十几年后竟成了我的同事,如今也两鬓生白,在白马雪山保护区工作了快一辈子。

集中造林已经过去三十年了。大自然的滋养让当年这些小树苗长得健壮高大,走在这片树下,我们这些当年的植树人马上显得衰老、矮小,让人忍不住伤心。拍拍树干,这就是我们只可追忆的青春了。

宣传、植树,一做就是好几年。保护区内有一项最应该做,而我们却从未做过的基础工作渐渐提上日程——巡山。

任何一个保护区工作的基石都是巡山。巡山可以最直接有效地反偷猎,以及避免保护区的动植物被采集。可白马雪山保护区成立整整三年,期间都没有巡过一次山。

我们内部谈论了不少次巡山,可领导一直都说“条件”不成熟。这个“条件”大家心知肚明。保护区一成立,就有传言说保护区内很多地方都有傈僳族,傈僳族是传统的猎人,不仅官方宣传不管用,如果阻挠他们打猎还可能被射毒箭,那样不死也要终身残废……这些故事越传越离奇,我们这些保护区工作者也被传到要每人配一匹高头大马,再斜挎一杆大枪,所到之处,镇妖伏魔,简直都能编个新格萨尔王传了。

现在想来好笑,可当时的交通和经济条件差,越过一个山沟就是一个未知的世界,我们对傈僳族所知就是这么少。也许还有潜意识里觉得保护工作实在无聊,我们就给它抹上些英雄主义。

直到保护站新站长上任,我们才有了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巡山。

可是,去哪里巡呢?白马雪山保护区太大了,建区时有22万公顷,全靠脚走下来,纯属天方奇谭。 (未完待续)

责任编辑:泽仁拉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