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雪山自然保护区成立时,除了一些已经被砍伐的区域,区内绝大多数森林都是原生林。白马雪山自然保护所就是从德钦县林业局直接分离出来的。 短期入职培训时,除了学习相关纪律和法规,还特地邀请了一名林业局副局长给我们上课,但我们听了很久,却只听到了有关森林防火的内容…… 五天的入职培训结束后,我们就要去保护站工作了,可我还是一头雾水,心里很着急。于是,我向领导索要《保护区手册》之类的指南,可是一本指导书也没有。领导大概也被我问虚了,故作轻松地拍拍我:“小伙子,保护区的工作没那么复杂,你滚几下就明白了。” 我们入职培训时住在一排低矮的小房子里。离开培训地的那个早上,我和十几个小伙子收好各自的被褥、洗漱用具等行李。我看了看其他人的行李,几乎都是同样的物品,连牙膏牌子都一模一样。是啊,在物质极度匮乏的年代,谁又能比谁富裕多少? 那时我的脑海里全是妈妈。姐姐考上大学离家时,全家人陪着她步行了半天,直到把她送到村子下面的公路边。现在轮到我离开,两个弟弟要上学,爸爸外出打工不在家,只有妈妈一个人送我。到村口,妈妈说还要回去照顾耕地和牲畜,就只能送到这里。我赶紧背过身去偷偷抹眼泪,转身向妈妈摆摆手。高原特有的强烈光线砸下来,妈妈脸上那几道深深刻下的皱褶就像高山上的沟壑。那一天,妈妈一直用目光送我远行,我知道,她的心从此碎成了几瓣,有一瓣会永远跟着我。 同去的人都是第一次离家,在半路上,我们拦下一辆解放车,在车后斗里一个挤着一个,安分得如同一窝雏鸟。车开了,风起了,我们被拉走了,从此把自己交给前方的大山。 车向东南驶去,一侧是山壁,一侧是万丈深渊和能吞噬一切的金沙江,车辆慢慢爬升,直到漫天遍野的风马旗把天地染得五彩缤纷,我们终于到达海拔最高的白马雪山垭口。当年是窄窄的砂石路面,每年只有短短七个月是畅通的,其余时间都覆盖着厚厚的积雪,远处那座敦实厚重的雪山就是白马雪山。 白马雪山,第一次,我们相遇。 相传白马雪山是卡瓦格博的东部守护神。相比缅茨姆峰持着利剑的卓而不群,嘉瓦仁安峰展开手掌般的独特山形,白马雪山则显得平易又厚重。 藏文化中历来有对山的崇拜。在藏传佛教还未传到藏地之前,藏文化设想中,天与人之间有一道天梯连接,藏族崇拜的很多国王和英雄就是顺着天梯降临人间的。时至今日,藏族群众还会在山岩上画上纯白的梯子。天梯不会真实存在,山就是藏族人眼中神秘的天梯。山崇拜凝结了藏文化中对天、地、人、神的宏大想象。 神山,德钦藏语通称为“日达”,意为“地方之主”,在其他藏族居住地区也被称为“由拉”,意为“地域之神”。在藏族居住地区,几乎每个村庄都有自己的神山,神山就是一片地域上藏族人民的精神坐标。 我这一辈子,就是和这座白马雪山纠缠不清。恨过他,爱过他,回过头来,已为这座山付出了整整三十五年的光阴。 雪山见证了这个星球数亿万年的地层变迁、沧海桑田,相比之下,任何一个人类的生命都如白驹过隙,渺小得不值一提。 有多少次独自凝视?只有肉身面对,才能体悟到雪山的灵性,感知到雪山轻叩我的心门。那时还不知道,我们这辈子的悲欢离合都再没有离开这座山,一直到老。 白马雪山,稍微懂点藏语的人也许会认为“白马”是藏语“莲花”的音译。莲花是藏传佛教中非常重要的意象,意义丰富,传播深远。藏族人民认定的将佛法传到藏地的莲花生大师有很多藏文称呼,其中一个即“白马迥乃”(音译),意为莲花中生,以至于很多人在文章中自以为得其实地写:白马雪山就是藏族人心中的莲花。不过要让这些自认为懂藏文化的人失望了——白马雪山中的“白马”是直接起的汉名,并非藏语音译。据我推测,白马雪山的垭口以前名为“达玛拉卡”,也许是藏语读音被层层误读,以至于最后干脆被传为“白马”的读音,这当然只是我的猜测。语言隔阂大概是这世界上除心灵鸿沟之外最大的障碍。 白马雪山的主峰名“扎拉雀尼”,其实也只是白马雪山西侧藏族群众的叫法,转到白马雪山的东侧,又有了另一种叫法——“甲亚蕫子”,第一峰的意思。 白马雪山垭口奇冷,风很大,甚至能将碎石卷起。滇藏高原交界处的层叠山脉上,高过海拔4000米的地方多为地质学上的“流石滩”:冰川剧烈作用,寒冻强烈风化严重,高原日晒风吹,以及早晚的巨大温差,如同一只无形巨手把岩石捏成碎渣,顽石虽硬,也会如液体般“哗哗”流下。 乍看这里只是清冷的碎石荒漠,但当你深深地俯下身去,甚至将脸颊贴到地上,就会发现很多微小的生命。高山流石滩是植物的“矮人国”,和森林生态系统相比,流石滩生态系统的植物分布稀疏,天生矮小,颜色接近灰色石块。但到了高原短暂的夏季,这些不起眼的植物会一夜绽放出无比艳丽的花朵。绿绒蒿、紫堇、龙胆……流石滩的植物分配给花朵的能量普遍高于其他生境下的植物,而鲜艳的色彩可以保证昆虫被吸引来,从而顺利授粉。这些花朵不仅艳,还很大,像美丽的绿绒蒿,花朵绽开时会占据整个花株的一半以上。花朵就是高原植物的欲望。 在高原上,一阵风便可搅动一场流石,流石滩瞬间成为砂石的葬身之所。但这些卑微的高原植物匍匐在大地上,却可以开出让心飞扬的花朵,不及人类巴掌大的植物也有令人动容的一面。所以,流石滩的魅力,需要你首先俯下身来。 第一次到白马雪山垭口的我,还远没有这么多的知识储备,只是感觉冷得彻骨。我们强打精神,按照藏族的习俗,在白马雪山垭口高扬“风马”。 “风马”,藏文读音“龙达”。藏语中,“龙”意为风,“达”意为马,所以龙达也被称为“风马”。龙达有蓝、白、红、黄、绿,代表天、云、日、地、水,是藏文化中认定的天地万物的基本元素。藏文化认为,在人的身心气魂中也有这五种元素;每到山顶或者垭口,藏族人需要用最高亢的声音念出咒语,把五彩经幡挂到最高处,这样自己体内的五种元素也会相应提升。仪式虽是敬奉天地神灵,但人身心内的能量也会得到治愈和充盈。 一群人高声念着颂词,念到最后把气息提到高处,面对天地、山河高喊“拉索啰……”,这是古藏语,这个咒语从我们祖辈起便口口相传,意为“神必胜!”我们稚嫩的喊声迎来了山谷的回音,风马应声飘扬,五种鲜艳的颜色立时充满整个天地…… 白马雪山,从此就是我的整个世界。 在大卡车上颠簸一天,奔子栏到了。 奔子栏地处香格里拉和德钦之间,小镇建在金沙江边,海拔一下子降到2000米,气温陡然升高十几度。金沙江边到处是赤红的岩石,稀疏的树木总也长不高,能找到的绿色绝大多数是多刺的白刺花。这里是典型的干热河谷气候,燥热的气流顺河谷而行。山脚光秃秃的,是最炎热的区域。视线顺着山往上几百公里,到海拔3000米以上才能见到高大的乔木,这是燥热气流遇到冷空气,有了降雨,才开始有了万物生长;到海拔4000米以上,又成了典型的高山暗针叶林带。 回到1983年,当时我还只是一个初中毕业生,没有能力去领会这片神秘动植物王国的独特魅力。在奔子栏的第一个晚上,我的想法无比实际:今晚吃什么?怎么睡? 奔子栏是白马雪山保护区的一个管理站所在地。在站里,吃的是大锅饭,每顿一菜一饭,一周只能吃上一次肉,但条件还是比家乡好,至少我终于可以经常吃到白米和白面了。 四人一间宿舍,年轻人的睡眠质量和呼噜声响成正比,如果倒下没有立刻入睡,就会赶上“呼噜潮”,于是我练就了倒下速睡的本领,直到现在都受益。 奔子栏站的生活无限美好,工作却另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我们工作起始就要下乡做宣传。 1983年保护区成立时,很多村寨被划到保护区内。村寨的村民们之前还是靠山吃山,将打猎、砍树、取柴视为天经地义之事,现在一下被盖上许多“不许”,面对的不只是思想的扭转,更是生活质量的突然下降。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