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入保护区 从孩童起我就不是个淘气的孩子,如此评价自己,远非褒义。隔着几十年的岁月路回望,心中不免升起一丝遗憾:那时候怎么会那么老实? 在学校功课做得好,回到家就帮妈妈干各种活计,听话得如同白板一张,妈妈可以直接拎起给两个弟弟做榜样。正如父母给我起的名字,我自小就很“此称”(藏语意为守规矩)。 我是家中长子,自懂事起,爸爸就认真叮嘱我:“有一天,你要当家的!”我们藏族人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女孩子长大后招个上门女婿,男孩子则跑出去四处闯荡,漂累了再就地成家,所以由女孩子承起家族大业的也很多。我上面虽然还有一个姐姐,但姐姐从小就显出“志在山外”的豪情,父母明白:当家的任务,只能交给守规矩的“此称”。 有了“未来当家人”的光环罩体,年少的我心中难免升起些轻狂,教训起两个弟弟,声音也会雄壮起来。少年不知当家难,以为“当家”只是劳作方面的体力支出。 事实上,我很小就包揽了家里的许多活计。每天下午放了学,我都要背起竹筐去打草,那个时候每家每户都养牲畜,村子附近的草早被割光,要走到山上才能把竹筐装满。有一天,男孩天性里的顽皮溜了出来,我和要好的小伙伴在溪水边玩得忘乎所以,猛抬眼,太阳竟已西沉,我的眼泪都急出来了:无论怎么赶都来不及割满一筐草了!想着妈妈会失望难过,我头一低,带着小伙伴就钻进别人家圈地养草而特意留出的草地,做贼一样割满竹筐,又狂奔回家,心中忐忑,转头一看,草居然只剩了半筐,都怪颠得厉害,赶紧又把草捞出、抖松、慢放……直到不知是草还是空气充满了竹筐,我才一脸坏笑地走回家,嘘,脚步一定要轻! 现在回想,我家当时经济条件很差,父母都是农民,拉扯四个孩子,家里几乎顿顿吃杂面。经济条件好的人家,家里有人在粮油销售站工作,餐桌上就会出现嫩白嫩白的粑粑。那时我时常拍着胸脯发豪言:等我当家了,要让大家顿顿吃上白面。 但很快,“当家”的担子真的压下来了! 在我五年级时,姐姐考上了大学。那个年代大学生稀罕如金,别说偏僻的江坡村,在整个德钦县,姐姐都是第一个考上大学的女孩。整个村子的人都来我家祝贺,人群散去,黑夜来临,我分明感受到父母的忐忑不安。他们不放心一个女孩自己去那么远的地方,还有更重要的——钱! 姐姐考上的是昆明的云南大学。在那个年代,江坡很多人一辈子连村子都没有出过,更别说德钦县城。对于遥远陌生的未知世界,最有保障的当然是钱。而那个时候,我父母连姐姐的路费和学费都不知道如何筹措。 借!母亲一家一家上门求,钱几毛、一块地凑过来。 那个年代,江坡一个普通家庭可能只有几块钱的余钱。这些小心存在枕头里、佛龛内的钱,一点点移交到母亲手里……整整一个夏天,我们全家都在为姐姐上大学而奔走。临到姐姐出发,母亲才喃喃地说,家里实在凑不出第二个人的路费了。姐姐只有一人上路。 那天晚上,妈妈很晚才睡,她把借来的钱全缝到姐姐的衣服里,记忆中是很多旧得烂角的钱,被妈妈用粗糙的手一点点抚平。 记忆深处的那个深夜,昏黄黯淡的灯光下,妈妈一下子老了。还有一种寂寞的声音,全家人围坐着,却没有什么话,连年纪尚小的两个弟弟,也在默默感受着亲人即将远离的撕扯和那贫穷的压力。 我突然感到身上压了一副担子——渐渐老去的父母,正在求学的大姐,两个年幼的弟弟,这个家是那么地孱弱,如果有一个人可以为这个家做事,这个人只能是我! “当家”的分量在这个深夜才真正地压了过来。 我的成绩一直很好,在班里是班长,论努力和天资并不逊于姐姐,可和全家的生活重担相比,学习又算什么? 姐姐走得脚步沉重,但她是在迈向未来,迈向一片彩色;而我,则留在一片黯淡中。 那年,我十三岁。 初中的学业总要完成。很快到了初三那年,爸爸在中甸(现香格里拉市)做工,妈妈带上我,到村公所给爸爸打电话。 “包产到户后社里给咱家分了那么多地和牲畜,我一个人真的忙不过来了,现在大哥要报学校了,是不是就别再上了,留在家里帮我……” 当时的电话线路很差,妈妈几乎是对着电话在喊,一字一字,响如宏钟,我的命运就这么被宣判了。 爸爸在外面做工是给人家盖新房,做木工活,他人聪明,做活又细致。那次打完工回家,他破天荒地给我带了一双皮鞋。按照当时藏族人家的习惯,如果是泥水类活计,做工结束时直接结算薪水就可以。但是我爸爸一直是做木工,木工可不得了,是要用木头架出房子的脊梁筋骨。木工完工的时候,东家一定要送一件价值不菲的礼物以示酬谢,爸爸那次收到的就是一双皮鞋。 “皮鞋我穿有点小,让大哥穿吧。”父亲就把鞋转送给了我。第一次拥有如此高级的礼物,我心里暗暗猜想:这是不是父亲对我辍学的一点补偿,或者安慰?可是,父亲从来没有当着我的面提过停学务农的事,哪怕一个字也没有。 我人生中的第一双皮鞋是父亲亲手送的,完全成人的款式和大小,穿在我的脚上,有点大,有点重…… 那个夏天,我初中毕业,从此整日和锄头、镰刀、斧头为伍,卖力干活,让自己认命。半年后,德钦县政府公开招考工作人员的消息传来,我身边所有人都想试试,毕竟那时候最好的工作就是进政府单位,收入固定,有保障。 我很想去考,但不敢和妈妈提。种地太辛苦,照顾牲口太操心,这副重担我怎么忍心再转给妈妈。但儿子的心理怎能瞒过妈妈?妈妈劝我,种地的怎么能和吃皇粮的比,真的想去,就去试试! 那是我第二次来到德钦县城,第一次是在县城工作的同父异母的大姐带我去看眼科医生。直到大姐的妈妈过世,我们两家一直亲如一家。 从江坡到德钦县城只有几十公里,现在不过一个小时的车程,但在那个年代,则需要两天的碾转跋涉。先花上整整半天的时间,从村子步行走到澜沧江边的214国道,然后再耐心等待过路的有空位的好心司机捎上我们。那个时候车很少,通常等半天眼前都只有空空的大路一条,一等就等到夜晚,只好在路边小卖部随便缩上一晚。 那次,村子里一起去考试的人有十多个,都是玩心正重的年轻人。那时的德钦县城只有一条弯曲的小街,几分钟就逛完了。几个小伙伴出了考场就急着回家,打听了一会儿,得知当天只有公路养护段一辆运粮食的卡车出发,大家就守在出城的路口,终于等到那辆车晃悠着开来,赶紧一拥而上,几只大拇指凑到人家鼻子底下,可怜兮兮地说:“求求你喽,求求你喽……” 那个时候,请求陌生人帮助的手势通常是高高竖起拇指,表示对他人品德的一种赞扬,或者干脆暗示对方要“心眼好”。不过,那两个司机或许是看惯了这样的手势,打量了几下我们几个小鬼头,大手一挥就径直开走了。 几个人拿出身上所有皱巴巴的钱,通通换成馒头,吃完又往肚子里灌满凉水,感觉应该能扛一晚,那就走吧! 步行回去最近的路也要翻几座山,还未走完,天已黑透,还好已经走到江边的公路上了。几个人都是初次赶夜晚的长路,一路上看到的景色和村子惯常的风景完全迥异,兴奋早已盖过疲劳。更何况一路江水声势浩大,公路被月亮照得通透,泛着玉色光泽在眼前亮着,踏在上面,心中竟升起异样的快乐。 一条隧道出现在眼前。在这样一个夜晚,这个巨大的工业设施竟仿佛带了几丝魔力,在几个未经世面的山村孩子眼里,带着一种工业世界的力量和神秘。大家兴奋地尖叫着冲了进去,我也跟着跑起来,冲向前方那个微微透光的圆点…… 懵懂少年,未知未来。多年之后,记忆中的这个场景仿佛是电影中的一个画面——幕起。 很快,我收到县里寄来的录用通知书。 那一年,我十六岁。 背起行囊穿起那条发白的牛仔裤, 装作若无其事地告别。 告诉妈妈:我想离家出游几天, 妈妈笑着对我说: 别忘了回家的路。 站在门口想了好半天, 鼓足勇气走出了家的门。 噢,那一年, 我十七岁…… 《那年我十七岁》是一首早年的台湾歌曲,流行到德钦时,我早已过了十七岁。歌声滑过,歌词如响钟般将我惊醒,我赶紧回去翻找自己的十七岁:豆蔻岁月,却雏鸟般忐忑着去寻找独立。大好年华于我,好像全部都错过了。 我的青春是缺席的,我从幼年直接迈进成年。 1983年,我十六岁,背着行李,告别父母和两个年幼的弟弟,走进了白马雪山保护所。我知道,从此我就要成为一名正式的国家工作人员,而我的收入将帮助姐姐读完大学本科。 当年公开招考的只有两个单位,一个是德钦林业局,一个是新成立的白马雪山自然保护所。所有考进的人员随机分配,我被分到了保护所。 第一次全体集合,分配岗位,介绍领导。那个被称为局长的人在人堆里扫了一眼,就直奔我而来,大家的目光也全“砸”到我身上。如果目光也有声音的话,当时肯定是轰炸声震耳,我陷落其中,所有自信都垮了,眼泪涌了上来。 我自卑地知道自己有一副明显营养不良的瘦小身体。 还好,跟我同时考进来的还有一个人,他暗地里拍了拍我。他就是钟泰,我的初中同学,这本书中将一再提及的重要人物。 我初中所在的德钦县佛山中学实行中心学校制,所有村寨的中学生都要集中上学。钟泰是我的同班同学,纳西族,寡言少语。我俩初次见面时只有十四岁,但前生有缘,一见如故,做了一辈子兄弟。 学校条件很差。那个时代的艰苦,更多是物质条件对人的行为和情感的一种钳制。钟泰每半年才能回一次家,每次都需要从家里背来各种口粮,饭要自己做,才上初中的男孩子哪有这么多的耐心和精力,他就经常只吃糌粑加热水。我家离学校近,我总拉他到我家吃饭。放长假时,我也会先到他家住几天,然后才恋恋不舍地回自己家。漫长假期过后,重逢时会像几百年没见一样,两人狠狠抱在一起,力气用光,才终于觉得心头累积的思念被释放了,好得如同一对热恋的人。 说回保护区的工作。白马雪山保护区成立于1983年,我们考进去也是1983年,是保护区第一批正式员工。同批考进白马雪山保护区的不只我和钟泰,我们所有人对保护工作都没有概念,甚至对“自然保护区”这五个字都很陌生。事实上,当时大部分人对保护区都没有什么概念,尽管白马雪山保护区成立的时候,已经不属于中国成立自然保护区的早期。 中国第一个自然保护区成立于1956年,是广东肇庆鼎湖山自然保护区,保护对象是南亚热带常绿阔叶林。鼎湖山保护区成立之初,周恩来总理就自豪地说,整个地球的北回归线上大多是沙漠,只有我们中国的南方有这么一片“回归线上的绿洲”。自然的富饶让人燃起爱国热情。这片北回归线上的绿洲要感谢喜玛拉雅的隆起改变了水汽流向,而即便如此,鼎湖山保护区里也只有近五分之一的原生林,其他都是经过五百年左右恢复的近似原生林。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