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记忆里,我有一个空间储存着春城的平政街39号。30年长久的离别之后,曾经在那里度过的3年青春时光如今依然记忆犹新,很多音容笑貌持续在脑海里回放着。 一 初中毕业后,原本一直打算就读师范专业成为小学老师的我在填报志愿时选择了云南省卫生学校口腔专业,因为填写了“服从调配”,收到入学通知书时专业成了“实验技士”。 这是一个在当时很少见到过的专业,对我这样一个在山村长大的人来说更是闻所未闻。没入学前,家人甚至是中学老师也怀着一腔的疑问,我自己更是满脑子的茫然,对于遥远的省城和即将就读的学校我既期待又担忧着,就怕自己离开了故乡的山水和亲人。 还好,在我之前,大哥已经在省财校就读。收到入学通知书后,父亲脸上既欣喜又担忧。按照通知书的要求,到乡上的粮管所交足600斤粮食,跑到村里和乡里为我转好户口。 临行前一晚,父亲从枕头下面颤颤巍巍地翻出一个用手巾包裹起来的布包,翻开一层层的布巾,里面是10元、5元、2元、1元甚至1分面额的纸币。他小心翼翼地数着纸币,教材费、路费、生活费……每一笔钱的用途都给我交代得一清二楚,只到他手里剩下几张角币和分币。 母亲在一旁长吁短叹,她担忧遥远的路途上她这个连县城都没有到过的孩子会不会走迷失了,一直叮咛:好好学习,不要到处乱跑,饭要吃饱,听老师的话…… 那时,小山村里到远处读书的女孩子只有我一个人,邻居哥哥送来了10元钱为我饯行。 父亲是个急性子,出门那天他鸡叫头遍就叫醒我,给我炒一碗油炒饭,看着我吃过之后,等待天亮。天麻麻亮,跟在扛着我行李的父亲身后,我们沿着弯弯曲曲的山路一路下坡,赶往山脚下的公路。 从家乡到县城有90多公里,大哥从县城买了中甸到下关的客车票,我们在老家下面的路边等车。直到中午过后,客车才到达。经过一个下半夜和一路的千叮咛万嘱咐,随着车门合上,父亲佝偻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公路的转弯处,我的眼泪顺着脸颊流淌下来。 我看见行走了5年的上学路上的柳树和夏天满树紫色花朵的楸木在风中摇摆着柔美的枝条为我送行。公路下方的冲江河和耸入云霄的玉龙雪山也在车窗外送我一程又一程。 从下关到昆明,我们坐的是夜班车。那时夜班车的构造与白班车是一样的,一排排的座位,旅客都挨着坐,只是夜间行车而已,车费比白班车要便宜一些。 我在大哥身边摇摇晃晃地坐着,眼前一晃而过的是陌生的村镇亮起的灯火,黑夜里看不清前方的路,而省城却在遥远的地方向我招手。 时不时的困意袭来都被头或者手肘撞击在车窗或者前排的座位上而醒过来。看着我睡得难受,大哥将肩膀放矮,让我枕着睡,等到一觉醒来,汽车已经停放在昆明西站。 天亮了,背上行李我尾随大哥走在昆明的街道上,开启了我在省城读书的新旅程。 二 按照通知书上的地址:昆明市青年路平政街39号,我们走路、乘坐公共车到达圆通动物园站。 青年路两侧都是一些铺面,有些起得早的店主已经拉开遮挡在摊位上的帆布或者塑料布,开始营业。 因为圆通山有猴子、大象,山下有个著名的寺院——圆通寺,是观光旅游昆明的必到之地,大哥对这一带很熟悉,也很容易就找到了掩藏在众多建筑物群中的平政街39号。 相对于青年路,圆通街和平政街显得狭窄一些,街道两侧的很多建筑都是砖木结构的居民住宅。居民住房前是一些经营小生意的摊位,摊位上有销售水果、衣服和手工绣品,街道显得有些拥挤和破旧。 而平政街39号临街的一幢高大的建筑显得鹤立鸡群,这是学校的学生宿舍,宿舍门口生长着一棵高大的银杏树,枝繁叶茂地张开怀抱迎接新生的到来。 我的宿舍在五楼,502室就成了我们后来的家,8个室友一起度过3年时光。 找到班主任孙老师办理完报到手续,我到达宿舍时,其他的舍友都已经安顿好了,打饭的口缸、洗脸盆都已摆放整齐。当她们和我打招呼时,我感觉自己听不懂她们讲的话,特别是江川来的史同学讲的江川腔,唱歌一样,让我好懵。 两三天的时间里我都在努力地辨别同学说话的意思,她们一起热闹地聊天我一句都插不上嘴。我甚至以为,只有我的方言与她们不同,于是我盼望着有一个人和我说几句家乡的方言,扳着指头等待大哥来看我。 我之后,二哥也考上民族学院,我们三兄妹就像一个小家庭,相互牵挂着、照顾着。 比起学生宿舍,学校里其他的建筑都可以用“小”字来描述,教室是一座两层楼、礼堂一层楼、教师宿舍三层楼、球场一小块……做课间操和早操时,十多个班级的学生挤在一起把校园的道路都要用上,召开学生大会要分批进行。老师和学长们都说:“我们的学校是一个袖珍学校。” 当时,学校办学依然受到计划经济影响,主要招收的是放射、口腔、护理、医疗器械维修专业,这些专业连续多年招生,而我们的“实验技士”专业属于临时专业,就是名称里的“实验”还是“试验”都定不下来,这个专业也是在云南医学教育办学史上只出现过一次的专业。 新生入学时,老师说:“你们这个专业是为全省各个卫生学校开办的,主要培养医学实验室带教老师。”总算让我们明白了毕业后是做什么的。 第一学期开设的课程让我学习起来有些吃力,原本在初中时学得较好的物理、数学、英语都一下子难了,原本就学不好的化学更加不好学,最让人头痛的是化学课程分得很细,有机化学、无机化学、分析化学、药物化学、生物化学……听着学科名字我的脑袋就嗡嗡地响。 等到学习分析化学的时候,操着一口四川话的任课教师刘老师严厉得很,每一次做滴定分析我都手抖脚抖的。临近学期末的一次滴定分析,刚好溶液要变色了,刘老师从我和同桌身边走过,手一抖原本只应滴三分之一滴的滴成了半滴,导致我们的分析结果与实验要求的相差甚远。 没想到期末时,刘老师宣布,那一次的滴定分析成绩就是我们的学科考核成绩,而且只有我和另一个同学没有及格,哭着求了他好多次都没有回旋的余地。 始终喜欢学习的还是语文课,一本教材里涵盖了很多内容,老师还是领着我们学习议论文、记叙文、古文,叫我们学习写作小说、散文、诗歌。老师在课堂上朗读了我叙述一名农村妇女与父母包办的婚姻抗争的作文《永不回头的长江水》让我欣喜了好一阵子。 第二学期开始,医学基础课开始开课,我们既兴奋又害怕。学习人体解剖学时,我们的怀里经常抱着骨骼。学习上肢解剖时,老师给我们每个人都分发一套肱骨、尺骨、桡骨,掌骨和指骨太小,怕我们丢失没发。 上课时一边学习一边观看,下课了自己抱回宿舍自己管理,直到一个部位学完,老师才收回。等到学习到头面部解剖时,我们的床上都放着颅骨。老师说:“睡不着的时候就摸摸颅骨的结构,想象八对脑神经分别是从哪些孔里钻出来的,还有头面部血管神经、肌肉的走向……” 来找我们玩的其他学校的老乡和同学看到我们的骨骼教具感觉十分惊诧,而我们自己已习惯了。这些教具都是老师们精心处理过的,在我们之前很多学长都用过。 等到我们上实体解剖学的时候,学校的实验大楼已经建成,高高地矗立在校园中央,比教学楼要漂亮很多倍。 一楼是解剖实验室,在灌满福尔马林的标本池里,浸放着很多具人体标本,有的是老师们已经解剖过的供学生上实验课时使用,有的没有解剖过。 作为未来的实验室教师,我们班有优待,就是8名同学一组,负责解剖一具标本。 任课教师李老师满脸严肃但眼睛里总是流露着慈祥的笑意。 面对福尔马林的刺激和对标本的恐惧,老师要求我们在动手之前先肃立,然后向标本深深地鞠躬,以示对逝者的尊重。李老师说:“这里的5具标本就是你们的老师,进实验室前必须穿戴白大褂工作帽,不允许有鄙视的心理、做出不尊重的言行和粗暴的解剖操作。” 我们拿着手术刀和血管钳、镊子,忍受着被福尔马林刺激流下来的眼泪,沿着标本的正中线切开皮肤,分离血管、神经、肌肉,一丝不苟地完成每一组的解剖任务。李老师和解剖组的其他老师都在我们身边耐心指导。学期结束时,我们为学校制作出了5具用来做医学教具的标本。 在这个过程中,老师培养了我们耐心、细致的工作态度,更为我们掌握医学解剖知识奠定了基础。我们也从惧怕中学会了接受,从一开始接触人体标本时见到食堂的红烧牛肉就想吐到把每一具标本真正当成了自己的老师。 学习生理学、生物学、生物化学、药理学、病理学等学科时,老师们对我们班都特别关照,做实验投入的精力和器材比其他专业要更多一些,很多实验都重复做。 三 中专3年,我们都是半懂事不懂事的学生。入学第一年,我们总是想家、想父母亲人。每一次听到费翔的《故乡的云》,双眼就会满含泪水,觉得自己就像一片在秋风里飘飞的落叶,在偌大的省城找不到落脚的一寸土地。 除了每个月末等待生活费的汇款单外,大部分时候我们都在等信,家人的、朋友的、同学的。 收信和读信就是一种幸福的享受。往往一封信要反反复复地读很多遍。 全班同学中大部分家在农村,像我一样想家的人也很多,看着我们这一群离开家在外求学的孩子,给我们授课的老师很关心,抽空带我们到海埂、西山、郊野公园、海口玩,给我们拌米线、卤面条、买蛋糕,就像父母亲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他们的眼神里有老师的威严,更有父母对孩子的慈爱。 我们都在努力地学习,不管是理论课还是实验课,每学期成绩通知书翻越千山万水寄到父母亲手中时,我们的成绩就是对父母亲辛勤劳动的最好慰藉。 那时候,考上了中专,拿到毕业证书就意味着拥有了一个铁饭碗,所以初中成绩好的学生大部分选择读中专学校。我就是冲着铁饭碗报考中专的,特别是知道自己即将毕业后走进家乡的卫生学校成为一名人民教师时,学习有了针对性。学习老师的板书、学习各种实验试剂的配制,一本本笔记本上都记录得十分认真细致。 我们还在老师的指导下用有机玻璃做各种标本缸、拉玻璃管,把蛔虫的肠道、生殖道分开固定制作标本。在显微镜下用低倍镜、高倍镜、油镜寻找细菌和虫卵,在经过HE染色的组织切片中寻找浸润细胞,在自己的手指上采血鉴定血型,在实验报告册上绘出显微镜下看到的细胞结构、细菌、虫卵以及组织绘图。 除了课堂学习,我们乐此不疲地织毛衣、学唱歌、抄诗歌、看小说、听广播剧。 室友叶同学是昆明市区的,每当她母亲来看她时,我们就围着阿姨学习毛衣的各种起针手法和花样织法。 当时,青年路是昆明市最热闹的路段,街道两边都是卖衣服等商品的摊点,其中最拥挤的路段是青年路与圆通街交汇处到长春路,各种叫卖声和讨价还价声、吆喝声此起彼伏。我们有空的时候就去青年路逛,但自己钱少,家里每月寄来的20元生活费必须精打细算,买毛线也只选几毛钱一支的腈纶线,然后趁着休息时间学习编织毛衣、围巾,针法甚至娴熟到熄灯以后都可以摸黑织完一支毛线,最快的时候一周就可以织好一件背心。 为自己织、为家人织、为同学织,技术不好但是勤劳的劲头无话可说。 一边织毛衣、一边看小说或者听广播剧……我们多器官协调使用,琼瑶、岑凯伦的言情小说风靡一时,我们都沉迷于那柔肠寸断的感情描写中,有时候还把自己幻化成小说的女主人公邂逅高高帅帅的男主人公,天真地想象着自己也遭遇一场充满暴风骤雨的感情折磨,用真火炼就一段忠贞不渝的爱情。 费翔、齐秦、齐豫、童安格、邓丽君、姜育恒、王杰……他们总是用美妙的歌声俘虏我们的心,《故乡的云》《北方的狼》《橄榄树》《月亮代表我的心》……一曲曲旋律优美的歌成为一个个烙印镌刻在我们的脑海里,比人体有多少块骨头、心率每分钟多少次等医学数据都要牢固得多。 每到周末,我们都要早早买来一份《春城晚报》,在报纸的中缝里寻找影讯。除了到圆通电影院、南屏电影院、长春电影院看电影,我们还喜欢在圆通街的小吃摊上吃点凉拌花生、凉拌海带丝、烤臭豆腐,小酌一杯竹叶青酒。 因为有点男同学般大大咧咧的性格,喜欢小酒一杯,结识了杨兄、段弟、张表哥和邓表弟之后,我也成了男同学们的“程兄”,收获着纯真的同窗友谊。 四 当普通课、基础课、疾病学概论学习完成后,离毕业只有一个学期的时间了。 第六学期开学时,一个班的同学都根据各地州卫生学校需要实验老师的实际工作情况分成了解剖学实习组、病理学实习组、生化实习组、微生物寄生虫实习组、药理学实习组等,每个组五六个同学,有的留在本校、有的到昆明医学院、有的到楚雄卫校,我分在微生物寄生虫实习组留在学校的微生物寄生虫实验室实习。 微生物实验室有夏老师、大黄老师、潘老师、小黄老师,在他们的悉心指导下,我们学习到了实验室管理、实验教学的很多知识。 除了准备其他班级实验课所需要的标本器材外,老师们还放手让我们走到黑板前给学生讲解实验操作的步骤、注意事项、基本要求,为我们后来的执教奠定了基础。 在小黄老师的带领下,我们学习配制各种培养基,接种、转种各种细菌菌种。老师还给我做好吃的牛肉饺子;带领我们到下马村的稻田里采集各种蚊子不同生长期的标本,采来蚊子的幼虫孑孓放在玻璃培养缸里观察它们从幼虫变蛹、羽化成蚊的过程,并通过观察卵、幼虫、蛹、成蚊来辨别与疾病传播息息相关的按蚊、库蚊、伊蚊;向学校争取带我们到玉溪卫校参观学习实验室建设;教我们做各种细菌、寄生虫标本,做得好的标本让我们自己保存着等毕业后到工作岗位上使用。 1990年5月份开始,我们开始选购毕业纪念册。我们既盼望早一天毕业出去工作领工资,又怕分离的日子到来。在每一位同学的毕业纪念册上,我们都用心写上祝福的话,留下各自的通讯地址,希望毕业之后彼此都能找得到。老师们也在我们的纪念册上留下了对我们的真心祝福。 和初次离家时一样,我们依恋着老师、学校和同学。502室按照年龄排好姊妹,我年龄最长当了大姐。八姊妹约定好,离校的时间都选在同一天的早上,同时分别相互不送。我们就是怕离别时大家都会忍不住抱头痛哭。 除了离别,我和同桌担心的还有《分析化学》补考问题,本来就学不会加上已经是两年过去了。考理论记不得,考滴定分析操作手生了。 刘老师貌似不愿意看到我们还是考不及格,在教务科多次催他完成我们的补考后,他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的倔脾气拒绝完成,我们的成绩以补考合格论处。 离校前一天,毕业典礼之后,我们与恩师道别。原本交往不多的沈老师递给我一封信,让我代他递交给迪庆卫校校长。工作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封信的内容是把我推荐给我的学校领导,请校长在工作和生活上关心他的学生。 离开学校的前一晚,502室关上了门,我们都不愿意其他人来宿舍里打扰我们。打好背包,收拾完自己的物件之后,我们坐在下床上讲了一宿的话。早上7时,我们一起走出宿舍门,一起从五楼下到一楼,一起告别陪伴了我们3年的银杏树,走出大门,背上行李后大家就像一朵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各自向着自己3年前的来时路四散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