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汪曾祺为云南作家班授课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李国庆 发布时间:2019-06-06 09:23:53

在近现代文人中,汪曾祺先生是我比较喜欢和敬重的一位。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出生于江苏省高邮市,中国当代作家、戏剧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被誉为“抒情的人道主义者,中国最后一个纯粹的文人,中国最后一个士大夫”。    

汪曾祺一生经历了无数苦难和挫折,受过各种不公正待遇,尽管如此,他始终保持平静旷达的心态,并且创造了积极乐观诗意的文学人生。汪曾祺在短篇小说、散文创作方面颇有成就,对戏剧与民间文艺也有深入钻研,不愧为一代文学大家。    

1997年3月间,应云南艺术学院作家班邀请,汪曾祺、蒋子龙、范希文、查干、曹文轩等老师专程来到昆明,给我们作家班学生讲课。    

那天下午,我们集中在艺术学院教学楼主楼五楼的一间教室里听课。大家尊敬汪老,让他先讲。          汪老饱含深情地说道:抗战期间,我一直都在昆明,说昆明是我的第二故乡,这绝不是客套和谀辞。昆明的好东西很多,比如气候,比如风景,比如菌子,比如各种花,都给我留下了美好的不可磨灭的印象,所以只要有机会来昆明,我都不会放弃。    

汪老说:以前说大学不培养作家,也不尽然,我就是西南联大肄业的,还有刘震云、曹文轩、贾平凹、梁晓声、池莉、方方……不都是大学培养的吗?所以你们云南作家班要珍惜,要抓住这难得的机会,早出人才,快出人才,为云南的文学创作事业添砖加瓦,充当生力军。    

接着,他切入正题,开始讲课,重点谈了小说创作的语言问题。要点是——     

读者读一篇小说,首先被感染的是语言。我们不能说这张画画得不错,就是色彩和线条差一点;这支曲子不错,就是旋律和节奏差一点;我们也不能说这篇小说写得不错,就是语言差一点,这句话是不能成立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写小说就是写语言。小说使读者受到感染,小说的魅力之所在,首先是小说的语言。    

闻一多先生在《庄子》一文中说过:“他的文字不仅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种目的。”我把它发展了一下:写小说就是写语言。    

探索一个作者的气质、他的思想(他的生活态度,不是理念),必须由语言入手,并始终浸在作者的语言里。     

你看一篇小说,要测定一个作家文化素养的高低,首先是看他的语言怎么样,他在语言上是不是让人感觉到有比较丰富的文化积淀。   

 一个作家的语言表现了作家的全部文化素养。作家应该多读书。杜甫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对的。    

我以为语言具有内容性,语言是小说的本体,不是外部的,不只是形式、技巧。语言具有文化性,作品的语言照出作者的全部文化修养。    

语言的美不在一个一个句子,而在句与句之间的关系。    

包世臣论王羲之的字,看来参差不齐,但如老翁携带幼孙,顾盼有情,痛痒相关,好的语言正当如此。    

语言像树,枝干内部液汁流转,一枝摇,百枝摇。    

语言像水,是不能切割的。一篇作品的语言,是一个有机的整体。    

语言本身是一个文化现象,任何语言的后面都有深浅不同的文化积淀。    

有些青年作家不大愿读中国的古典作品,我说句不大恭敬的话,他的作品为什么语言不好,就是他作品后面文化积淀太少,几乎就是普通的大白话。作家不读书是不行的。    

我觉得研究语言首先应从字句入手,遣词造句,更重要的是研究字与字之间的关系,句与句之间的关系,段与段之间的关系。    

好的语言是不能拆开的,拆开了它就没有生命了。    

世界上很多的大作家认为语言的惟一的标准就是准确。伏尔泰说过,契诃夫也说过,他们说一句话只有一个最好的说法。    

韩愈提出一个语言的标准:宜。即合适,准确。世界上有不少作家都说过“每一句话只有一个最好的说法”,比如福楼拜,他把“宜”更具体化为“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他(韩愈)所谓“气盛”,照我的理解,即作者情绪饱满,思想充实,我认为他是第一个提出作者的精神状态和语言的关系的人。    

一个人精神好的时候往往会才华横溢,妙语如珠,疲倦的时候往往词不达意。    

语言的奥秘,说穿了不过是长句与短句的搭配。一泻千里,戛然而止,画舫笙歌,骏马收缰,可长则长,能短则短,运用之妙,存乎一心。    

流动的水,是语言最好的形象。    

语言,是内在地运行着的,缺乏内在的运动,这样的语言就会没有生气,就会呆板。    

语言不是外部的东西,它是和内容(思想)同时存在,不可剥离的。语言不能像橘子皮一样,可以剥下来,扔掉。    

语言是要磨练,要学的。    

怎样学习语言?随时随地。首先是向群众学习。只要你留心,在大街上,在电车上,从人们的谈话中,从广告招贴上,你每天都能学到几句很好的语言。   

语言学中有一个术语,叫做“语感”,作家要锻炼自己对于语言的感觉。   

……    

“听君一席谈,胜读十年书”。以往我们在写作中,也隐隐约约感觉到语言的重要,但此番听了汪老的讲解,把这个问题说得那么生动形象,那么透彻鲜明,那么鞭辟入里,那么深入骨髓,那么切合实际,那么启迪心智,犹如醍醐灌顶,甘露洒心,謦欬之间令人豁然开朗,茅塞顿开。   

遗憾的是,从昆明回去以后不久,当年5月11日晚,汪老因上消化道动脉血管破裂送往医院抢救,5月16日上午8时30分第二次大出血,10时30分抢救无效逝世。    

汪老在云南艺术学院作家班给我们上的这堂课,大概也就成了他一生中的最后一次授课,它给我们留下了终生难忘的珍贵记忆。


责任编辑:安永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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