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五六年的夏天,我从中等林业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省林业厅森林勘测大队工作。我第一次的勘测任务就是到滇西北云南藏区的金沙江畔去调查原始森林,这里全是茫茫巍峨的雪山,山上覆盖着千年不化的积雪。勘测队在老林中走了三天,来到一个名叫浪都的藏族村寨。我们迅速购置了进山必需品糌粑、大米、茶叶、盐巴,并在当地雇请了一队马帮,于第三天进入遮天蔽日的原始森林。站在雪山顶往下瞭望,望远镜中可以看到,以冷杉、云杉组成的林海郁郁葱葱,一眼望不到边,马鹿、麂子、豹子等珍稀动物不时出现在老林的水塘边。勘测队在林中一块草地上搭起帐篷,作为勘测队的大本营居住下来。白天队员们背着测量的经纬仪、平版仪进山测量林木的蓄积量,夜晚在帐篷内整理白天得到的资料。一天夜里,骤然间下起了大雪,冷杉、云杉树上挂满如花朵一样的雪花,整个老林变成了茫茫的雪海。但队员们并没有休息,依然抬着仪器,踩着一尺多厚的积雪,早出晚归出没山林。可就在这时发生了几件十分奇怪的事情,我们堆放在帐篷内的两袋糌粑突然不见了,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又长又深的脚印。是队员们留下的吗?不可能,勘测队员们都穿着统一发的长筒胶鞋,不可能留下赤脚的足印。如果是野狗叼走的,帐篷内外总该留下野狗的脚印,可是没有呀,过了十多天,帐篷内的糌粑又少了几袋,这就更奇怪了。一天夜里,拴在帐篷外的马突然惊叫起来,是豹子来了吗?我提着枪(勘测队的自卫枪)走出帐篷,外面一切都很平静,没有丝毫异样的情况,只是远远看见一个高大的影子向密林中跑去。又有一个深夜令人不可思议的事发生了,离帐篷不远的老林里,居然传来了婴儿的哭声。替我们赶马的藏胞巴桑很神秘地对我说:“该不会是野人的孩子吧?”啊!我想起来了,进入藏区后,一些关于野人的传说,在村寨里时有传闻。有位九十多岁老人说:“老祖辈的人说,这雪山密林里,有野人出没。”勒巴林村的桑珠老人还说:“他在深山打猎时,一个野人从他的身旁走过,那野人浑身长毛,长长的头发遮住了整个脸庞,跑得非常之快。”到底有没有野人存在呢?我持否定的态度。为了尽快地完成勘测森林的任务,队员们忙于测绘,一心想尽快给国家算出森林的蓄积量,以便及时采伐,支援社会主义建设。这以后队员们工作忙就把野人的事忘记了,不再提起。有天早上,雪山顶上升起太阳,把原始森林照得金灿灿的,林中的鸟儿叽叽喳喳地欢唱着。那晚,在月亮照耀下,替我们赶马的巴桑大哥,拉起了他镶着绿宝石的弦子,一起跳起了锅庄。披着月光巴桑甜滋滋地唱道: 雪山放射着万道金光 草原上的格桑花开得格外的灿烂 金珠玛米砸断了我身上的锁链 我从一匹会说话的牲口成了国家的主人 掉进雪坑的羊儿啊最知道太阳的温暖 受苦受难的奴隶忘不了解放军的恩情。 今天森林勘测队的大哥们来到了我的家乡帮助藏民过上幸福吉祥的生活 我要像画眉鸟为他们歌唱,我要像雪山上的雄鹰为他们展翅高飞。 巴桑的歌声给勘测队员们带来一阵阵欢笑。 以后,我们照例踩着深入膝盖的腐叶,扛着经纬仪在森林中进行测量。 又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忽然又传来了婴儿的哭声。奇怪,我决心弄清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约了巴桑和几个勘测队员,顺着婴儿的哭声大约走了半个时辰,眼前突然出现一堵岩壁,岩壁下有一个黑漆漆的山洞,山洞旁有一块苦荞地,洞脚下盛开着一片美丽的杜鹃花。我们走进山洞,只见洞顶滴下点点水珠,洞里黑暗潮湿。打开电筒照去,突见一个衣裳破烂、面孔黝黑的藏族妇女,长长的头发披在双肩上抱着婴儿在喂奶,她的旁边有一个小火塘,旁边堆着一堆柴禾和几袋糌粑。我提起糌粑口袋仔细一看,那不是我们丢失的糌粑吗?我走上前,把我身上的羊皮大衣披在她身上。我细声地问她,大姐,你怎么一个人领着娃住在岩洞里?她不回答,只是用一双呆滞的眼睛望着我,似乎有什么悲苦的事要告诉我。我明白了,她不懂汉话,怎么听得懂我说的呢?我叫过巴桑说:“你用藏话问她,为什么一个人带着孩子到山洞里来。” 巴桑牵着她走出山洞,坐在太阳照着的石头上,开始询问她的情况。原来她叫拉姆,是火茸村达批老爷家专门背水的奴隶。达批老爷把她许配给了赶马奴隶旺堆,他们成婚后,仍然在达批老爷家做苦役。拉姆一年后怀上了旺堆的孩子。就在这个时候,旺堆给老爷家赶马去巴塘、理塘卖盐巴、茶叶,路上不幸遇到雪崩,被冰雪埋没了。在这个古老的村子里,世世代代相传着一种习俗,就是妇女在怀孕期间,丈夫不幸死于非命,肚中的孩子称为遗腹子。按当地的风俗,遗腹子被视为鬼胎,是不能在村里出生的。说什么遗腹子在村中出生,就会给村里人带来灾难,人和牛羊就会死去。为了人畜不受灾难,妇女没有把孩子生下来之前,农奴主一定要把这个所谓的魔鬼生母,赶进老林,让她孤苦伶仃地在老林中过完她悲惨苦难的一生。当年藏区还没有进行民主改革,一些陋习仍保持着,就这样她被农奴主赶进了这片老林。我知道这个情况后,对拉姆非常同情,我请巴桑问她愿不愿跟我们回勘测队,她点点头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于是我们就把拉姆请进勘测队的帐篷跟女队员们住在一起,管她的衣食冷暖。拉姆是一个漂亮的藏族妇女,有黑而长的头发,尖尖的鼻梁,又黑又大的眼睛,笑起来特别好看。拉姆特别勤劳,每天为勘测队打酥油茶、磨青稞糌粑,到溪边背水,到林中拣柴禾。这时期拉姆和女队员们和谐相处,像亲姐妹一样,大家轮流照看她的孩子。拉姆变成另一个人,再也看不到她愁眉苦脸的样子。有时,拉姆她还会放开嗓子唱一首优美的藏歌: 冰雪中的雪莲花为什么开放 是太阳的光辉洒满在花朵上 老林中的画眉鸟为什么天天欢唱 是因为政府勘测队给老林带来了春天 拉姆我为什么得以从黑森森的岩洞走出来 是我遇到了菩萨白度母一样的神仙 三个月后,勘测队的外业(测量森林的蓄积量)已完成,决定返回昆明整理外业得到的数据。此时,勘测队担心起拉姆来了。我们下山走出老林后,拉姆是随勘测队回昆明呢?还是让她回村子?我想回村子是不可能了,随勘测队回昆明又不现实,我决定去找当地政府商量。我骑马离开老林,找到县政府的孙县长。把来意和拉姆的情况告诉他后,孙县长紧握我的手说:“同志!你们勘测队为藏民做了一件好事,我深深地感谢你们。至于拉姆的去留,我考虑把她送进县里正在办的藏区民主改革工作队训练班学习,训练班结束后,就吸收她参加民主改革工作队。”我对孙县长说:“安排得太好了,我回去就把拉姆送到县里来。” (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