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波 诗经里说“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意思是天气渐寒该添置棉衣了。 小时候每到这个时候,姥姥就开始飞针走线。母亲工作忙,全家过冬的棉活几乎都落在了姥姥的身上。有时半夜醒来,见姥姥和母亲还在昏黄的灯下缝啊缝的。全家老小的棉衣做好后,姥姥还要为我做棉被。每每这个时候,母亲和姥姥就有争执。原来在姥姥的农村老家有这样的说法,说属羊的女孩命不好,过冬的棉被要上好的棉花新做的。大概这样才好过冬,好过难关吧。我和母亲都属羊,都出生在冬天。姥姥说母亲小时候,她几乎年年用最好的新棉花为母亲缝新被。母亲后来是家里四个姊妹兄弟中唯一读书出去的孩子。有了知识的母亲当然不信这个,她只说拆拆晒晒就行了。姥姥却不同意,说你懂什么,要不是我年年用最暖的棉被保你的平安,你还能有今天。不知道她们争论的结局怎样,我只记得我的被子是软软的厚厚的,上面从来没像父母和姥姥那样还要盖条压角的褥子。 姥姥过世不久,我考取了师专。那个白晃晃的酷暑,我整夜整夜失眠,犹豫不决是走还是复读。一天,母亲拎回一大包白花花的棉花,开始絮被。蝉在窗外刺耳地叫,我手里翻着的书汗渍渍的,坐在小板凳上有一搭无一搭地回母亲的话。母亲不时因为我的答非所问扭头看我一眼,母亲知道我对自己考取的院校不理想,不停地劝我:真挺好的,离家近,周末能回来,毕业继续学本科,一样嘛。她哪里知道我不满意的地方不是因为考取的是专科,而是因为学校离家太近了,我想读坐上火车几天几夜才能到达的大学。母亲不懂我的心思,没完没了地说,什么除了读书我什么也不会,连条被子也不会缝等等。我捏着鼻子,已有棉花绒在微微浮荡。厚厚的棉花一层层被均匀有序地絮好了,鼓鼓的要膨胀似的,母亲在上面铺报纸,再用家里的饭桌板凳倒过来压在上面。母亲说:刚絮完,都这样,压压才踏实妥帖。我觉得好像有刺说我的味道。 又一个周末,母亲吃过早饭又开始做被。我又坐到母亲身旁,想跟母亲商量复读的事,见母亲一遍遍用毛巾擦手,抹脸上的汗,几次也没张开口。在她擦汗的空隙,我试着飞针走线,汗渍渍的针拔不出来,再用力,针折了,划破了我的手,有血珠一滴滴滚出,我慌忙擦拭,还是有一抹蹭到了被子上。母亲回来,扫了一眼,换根针又继续。母亲说三伏天人们都不做被子,天热滞针,过些日子单位开始忙上了,我抽空做了省心,要是你姥姥在,我就不用这么急了。母亲说有福没福不在属相,有妈在身边就有福。我呆呆坐在母亲身旁,直到傍晚母亲缝完了被子又去水缸喝了一通凉水我也没提复读的事。一个月后,我背着这条被子走进了师专的大门。 结婚时这条新被已成了旧被,我却把它和红绿缎面新被子一起作为嫁妆。儿子出生后,这条旧被子给了儿子,依然很大很厚。读大学,参加工作,结婚生子——我似乎是只离开母巢在外自由翱翔的鸟,其实我是在空中展翅的风筝,家和孩子是一根无形的线拴着我,我被拴得心甘情愿。这么多年过去,我深深体会到母亲当年的断言,说我这样善良慈悲的人不会走远。说得真是,我越来越留恋家里,洗洗涮涮,缝缝补补。最近两年开始拆被做被,前两天,缝被子时,赶巧母亲过来。母亲要替我缝,我没让,我搬把凳子让母亲坐在我身旁,和我说话。三十年前读大学前的情景重现,只不过主角换了位置。母亲欣慰地说你现在什么都会做了。我说其实不会做也没关系,只要你有钱,什么都有人给你做现成的。可那没意思,我想自己做,做完这条我给您做一条。母亲说不要,家里几条呢,我说我给您做条新的,以后每年都做新的给您。小时候姥姥给我做平安幸福被,现在我给您做延年益寿被。母亲摇摇头笑了,灯光下母亲苍老了许多,我冲母亲笑笑,针又扎了我的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