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竹往事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18-06-18 09:03:11

我的记忆从吾竹开始,那年夏天我五岁,被确诊为肺叶颠倒综合症。

颠倒的诱因源于剧烈的情绪波动。所以我不能激动,不能奔跑,不能让心绪起伏,否则肺叶会让我不得安宁。待我睡下,肺里就会爬出万千只蚂蚁,它们兀自唏嘘,我喘不上气,无法入睡。可只能默默忍受着,我不想把妈妈吵醒,她已操心太多,我愧疚不已。

我悄悄立起来,靠在枕头上能让我舒服些,支气管似乎也喜欢折叠的姿势,喑哑渐渐消退。

夜晚本该在梦里驰骋,飞跃静谧的山谷,淌过汩汩河沟,或是在松软的草甸上晒太阳。可我的夜晚让我不知所措。夜太漫长,黑暗和静谧让空气也跟着尴尬起来,墙上的时钟变得模糊,哒哒声却越发清晰,我被那根细长的秒针撩拨着,神游天际。

开始,我的思路也就在房间里转转,把往日的玩具摆弄一番,或是对起床之后的玩乐做些简单的畅想,可时间一长,我就厌倦起来。我穿过卧室,来到街上,把记忆翻出来游走,供销社,兽医站,山脚下的林管所,一直到陌生被黑暗完全吞噬。

当然也并不是每次都外出,一次我把自己想象成一股气流从喉头钻了进去,所及之处像渗出岩浆的溶洞,我在其间漂浮,被挤压,被揉捏,然后坠进一个破旧的风箱里,漆黑的风箱千疮百孔,我像一阵涌入窄巷的疾风,左摇右摆,发出急促的嗖嗖声。

这次旅行让我倍感兴奋,我像真的进入了自己的身体。可一大早,妈妈双眼红肿,知道没能瞒过她。去医院的路上,一路无话,心如刀绞。

通常情况下,西医见效最快,所以五颜六色的西药,五花八门的针剂我都体验过。先锋霉素,曼妙霉素,甚至是无我三连针。我对针尖的感觉很复杂,即便医生扎针的动作是那么柔软,口罩下她们的眼睛专注、温暖,更像在皮肤里柔软的蠕动,可我依旧难以适应,心口好像也被针尖挑动着,异样的酥痒让我魂不守舍。即便现在我仍然觉得针头的挑逗像一种奇妙的体验,犹豫的,绵长的,让人舍不得放弃却又不太愿意抓住,实在是种难言的惬意。

就在我又通过西医好转的某个下午。母亲带我来到了一个老先生家里,他住在医院旁边,一条窄巷拴满了用来交易的马匹,我们只能踩着厚厚的屎疙瘩进去。

妈妈让我别激怒那些马,它们会用后腿踢我。于是我从一个马屁股走向另一个马屁股,胆战心惊。好事马拉下一泡臭烘烘的屎疙瘩欢迎我,像是看穿了我的心事。用来擦屁股的马尾巴被几只蝇子挑逗着,马呲着牙,呼吸急促,烦躁异常,我同情它呆在逼仄中无法舒展身手的遗憾。我的每个刹那也总和它们一样。肺叶喜欢安静,我也就适应了安静,我总该和自己的身体保持一致。

他家的院子很大,院子中心有个古旧的小池塘,里面满是绿幽幽的水葫芦,我被妈妈拉进一个昏暗的房间里,里面满是药柜,从地板一直伸到天花板。我明白了前来的目的,伸出胳膊,放在一个小枕头上,爷爷的眼睛亮得出奇,枯瘦的手指像冻结的树杈,他面向窗外,眼神空洞。后来,我才知道他有一只眼睛是假的。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中药记忆,只要不打针,苦涩我还是能接受的。我舀一勺白砂糖含在嘴里,然后咕咕的把药灌进去,苦涩瞬间被甜蜜消解。

夏末,旅社里来了很多人,母亲无暇顾及我,我获得了空前的自由。我整天和这些天南海北的人厮混在一起。他们中有个高个子特别奇怪,长发披肩,沉默寡言。我试着亲近了他几回,他都躲着我。这让我愈发被他吸引。

有一回他在院坝里抽烟,那只被他骑在屁股下面的小马扎吱吱响着,我递给他一颗糖,他的话匣子终于打开了。他的无名指只有半截,他给我讲他年青时候的故事,只字不提那截断指。我每天听他讲故事,离奇的有趣的,整个夏天,我在故事的长河里喧腾了起来。

我丰富起来,和空白的小伙伴在一起时体现得淋漓尽致,什么事儿他们都听我的,我成了娃娃头,他们中个子最小的老大。这突如其来的荣誉让我膨胀,我便愈加自信,让伙伴不明觉厉的东西让我沉浸其中为所欲为。

我从妈妈没上锁的柜子里偷钱,请他们吃五颜六色的零食,看五花八门的电影。我们通常来得最早,不一会儿,黑暗中窜出几道手电,幕布晃动起来,远处村里赶来的小伙子一波接着一波,永久单车被碰得哐铛响。电影开始,时空变得柔和,我开始瞌睡,最精彩的时侯我总睡得最香,直到喧闹走远,我已然躺在床上。妈妈把我抱回家,五岁的我身体瘦小,像根树杈。

胡吃海喝加上不规律的作息让我的肺叶又颠倒起来,偶尔有时间出去玩耍,也心不在焉的,回归平静,让我无所适从,我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四平八稳带来的失落。

一次,小伙伴约我去江边摸鱼,我把爷爷的鱼竿分给他们,发黄的鱼竿是竹子做的,有些地方已经开裂,可能随时会被一条大鱼扯断。我躺在沙滩上,留他们兀自折腾着,我烦透了自己的身体,不能奔跑,不能兴奋,不能冲着激荡的江水大喊大叫。

金色的沙滩连着金色的江水,光线颠覆,山坡缺角反射,我眯着眼睛,想不出任何办法。我烦透了,不仅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还要处处迁就它。

远处的涟漪由远及近,拥挤的水中央站着一只待起飞的蜻蜓,如梦如露,亦如梦幻泡影。

妈妈似乎察觉到了什么,暴雨后的一天她带我来到了庙会才会去的小龙潭。这更像我梦里的场景,遮天蔽日的古树,密集,伟岸,风也无法穿透它们营造的凝滞,仿佛遍地都储满了秘密。她烧了炷香,让我朝一棵参天巨树磕头,这个不会说话的干爹似乎睡着了,我跪在地上,叶缝漏下点点斑斓。

回家的路很长,我想让她背我,却被她一口回绝。我朝着她的背影走,边走边嚎,她离我越来越远,我便嚎得越凶,直到满脸泪痕,筋疲力竭。我想让她回来找我,于是我躲在一棵核桃树下,树荫把我隐藏。我想象她久久见不到我后着急的模样,想她赶回来背我回家时愧疚的情景。可我等了很久,也不见她的踪影,我起身,除了一个朝我走来的中年人,目力所及之处,没有任何移动的痕迹。

我失落极了,边走边骂。那个中年人从我身边走过,我用怨毒的双眼盯着他,嘴里也不停歇,他回骂了我一句,笑着走远。我被愤怒冲昏了头脑,跌跌撞撞地走,疲惫让我的怨气越发澎湃,我忘却了自己不能激动的事实。

四野都是金黄的油菜,几只蜜蜂围着一个小花包嗡嗡地叫唤。此刻,我迫切渴望逃离自己的身体,逃离颠倒的肺叶,疲惫的躯壳,我想变成它们,想飞到远处,飞到母亲的耳后,停在她拴着马尾的发箍上,随着她的步子,左右摇摆。

事后几天,我都在生闷气,我不想呆在家里。早早出门,很晚才回来。这天也一样,一大早跑去了山脚,我们约着去中行沟漂流。旧门板在崎岖的山路上穿行,山道被呲得沙沙响。

水很浅,我很轻,只有我能漂在上面。两旁的杨柳刮蹭着我的额头,我站在上面背着手,潇洒神气,仿佛整个世界都在抚摸我,此刻,我想让妈妈即刻出现,我想让她看见我此刻的模样。

我想让她出现,她果然就出现了,黄昏里她的额头有几颗晶莹的汗珠,她在岸上看着我,面色柔和。我跟着她下山,一路无话,山脚旁有辆拖拉机,她把我抱上去,然后自己也爬了上来。驶在路上,山腰的树林里还偶尔传出几声嬉笑。她把头发扒到耳后,被山坡追逐的最后一抹火烧云把我的脸蛋烧得通红。在一处拐角下了车,我们绕着窄巷走,土路凹凸不平,我几次险些摔倒,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手心里满是汗水。

我们钻进一个安静的院子,二楼灯光昏黄,几个大人盘腿坐在地上,除了呼吸,没有任何声响。母亲把我放在一个角落,和一个双鬓斑白的老先生恳切地说着什么,我不明白为什么在这儿,困意袭来。忽然,我的肚子被一只粗糙的大手按压着,眼帘外有两个人,窃窃私语。那只大手沉着、有力,我拼命吐纳与它抗拒。不一会儿,它停止了,妈妈摸了摸我的头,我感觉到了某种欣喜。

我每天都被送到这儿,盘腿坐着,呼吸,呼吸,呼吸,直到睡着。其间爷爷来看过我一次,虽然我闭着眼睛,可我仍能准确嗅出他身上的气息,他应该蹲在窗户外面。淡淡的清凉油味夹杂着里拉药皂的清香,风被烈日驱逐,穿过树梢,涌入静悄悄的院子,爬上楼梯,在我们之间徘徊。

他的眉毛很长,爱戴深蓝色的帽子,爱穿深蓝色的中山装。他对我很严厉,可在我生病时侯他却无比慈祥。有一段时间我和他住在一起,那个房间昏暗,有一台很小的电视机。他在大床边上给我做了一张小床,铺了一条羊皮褂子,夜幕降临,我听不见他的呼吸。

一个午后,我躺在那儿,很清醒却说不出任何话来,我不能起身,不能动弹,一根手指头也不能抬起。我的眼睛是睁着的,我看屋子里坐满了人,爷爷,爸爸,妈妈,还有一些叫不出名字的。不时有人来我的耳边叫我,我听得真切,却无法作出反馈,他们像热锅上的蚂蚁,我像那只烧得通红的干锅。

爷爷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呵斥着激动的他们。喧闹慢慢静止,大家都严肃了起来,爷爷抓了一把火塘里的灰,塞在我的嘴里。我醒了,吼喽里满是灶灰的味道,我立起身,被呛得上气不接下气。爷爷赶忙喂我喝水,把我埋在他的臂弯里。妈妈劝慰着,我被送进医院,爷爷背着我走了二十几里路,他的后背宽阔,像张大床。

后来,他就不再对我严厉,且常常满足我的一切要求。那次我说去钓鱼,他就把所有鱼竿都给了我,那该是他最珍贵的物件,上面刻满了小诗。

我躺在沙滩上,像水一样陷入然后变得柔和,一只蜻蜓在我的头顶翩翩起舞,旋转着,摇摆着。我知道爷爷在不远处的树林里,那里不时有烟子冒出来,他似乎在那儿想些什么。

江水对面是另一个村庄,我们有几回想用门板渡江,都被他冲出来制止的。你们很想过去吗?有一次他问我。爸爸会不会在那儿?他在县城,你很快就会去县城上学,可以天天见到他。那妈妈呢?他不说话了。不说话的时候,他沉静得像冬天的山。

对于我的处境我显然有许多答案。首先我不得不承认我是个特殊的孩子,我正在体会着一些别人没有的情绪。 这些情绪,古怪极了。不能激动,让我像山一样沉静。不能奔跑,时刻和土地黏连在一起,不能大喊大叫,更像江水,循规蹈矩的哗哗声,是它的呼吸,平缓,悠长,像肺叶的每一次吐纳。

我仍旧盘腿坐着,思绪从爷爷又转向爸爸,姐姐和他住在县城,我对他的印象始终是一副茶色的眼镜,深不见底,难以捉摸。

有些时候,我甚至怀疑自己会被这副茶色眼镜抛弃,因为我的异样特殊,乖悖违戾。

可比起他,我更想念我的姐姐,她胆子大,主义多。她来乡下看我,总会给我带来许多有趣的游戏。我想天天和她呆在一起,想马上去县城里拉上学,想立刻见到她。可想着想着我却睡着了,梦里没有她,梦里是那个父母在街道上修彩电的幺妹儿。

幺妹皮肤白皙,呵气如兰,我们都喜欢和她说话,凑近她,感觉她的呼吸甜甜的。她来医院找我,她帮我把吊瓶摘下来,让我跟着她走,从麦田到玉米地,从核桃树到一片叫不出名字的果园,我跟着她在阴凉下奔跑,她一路都在回头冲我笑。我被融化了,被那种有别于我的静谧融化。她像跳动的阳光,柔软、明媚,让人喜欢得不能自已。她不停地唤着我,小波,快点,小波快点儿。我跟着她,把所有事儿都忘了,只顾往前走……

夜幕降临,妈妈来接我吃饭,我跟在她后面有些迟疑。她转过来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眼睛里发现什么。直到我伸出手,她才没有继续,她拉着我,步子明显快了起来。巷子里都是孩子们的喧闹声,他们大概都吃过了,兴奋地聚在一起玩耍,从一片黑暗蹿向另一片黑暗,仿佛在和路灯捉迷藏。

我的肚子开始饿起来,叽里咕噜的,没有心情融入他们,和妈妈一样只顾朝家里走。四野静悄悄,只剩我们被黑暗拥挤。妈妈打开手电,道路就清晰起来。这是我众多回忆中最静谧的一个,没有风,没有星星,马路上也没有任何声响,妈妈不说话,我却有很多的问题,我每天在那儿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有可能治愈你的肺叶颠倒综合症。

如果治不好呢?无论如何,总比你现在要好。

可我现在就很好!

妈妈希望你永远都像现在这样。

夜静得让人着迷,我们钻进一个又一个的黑色隧道,每一个定格都连续而又永恒…… (张澍 )

责任编辑:安永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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