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得了一场大病。这场大病久治不愈,使我面黄肌瘦。可以说是这场大病使我与珠巴洛河结下了不解之缘,病痛让我得以在珠巴洛河畔的一座秀美的村寨度过了我难忘的童年。珠巴洛河这条美丽而富饶的河养育了我,珠巴洛河朴实的人和秀丽的山水滋润了我…… 在我的家乡,对久治不愈的病人,有一种“换地”的习俗。也就是让病人换另一个环境生活,近至邻村,远至隔山隔水。我记得我七岁那年的一个深夜,父亲神兮兮地请来一位高僧,神神秘秘地念诵了经文。 第二天,天不亮,父亲牵来一匹同样面黄肌瘦的骡子,驮上我出发。我永远不会忘记,那天清晨母亲那忧伤的眼神——对我这样病恹恹的小孩来讲,这次离别有可能是我们母子的永别。 “这么远行吗?”母亲颤抖地说。 “放心,那是我最好的沙普(藏语:朋友之意),他会照顾好的。”父亲不时安慰着母亲。 父亲年轻时走南闯北,结识了不少肝胆相照的朋友。 我在骡背上昏昏沉沉地颠簸了好几天,只朦胧地记得我们渡过了澜沧江,翻越了几座雪山,在茫茫的原始森林里度过了三天三夜后,终于来到珠巴洛河边父亲的朋友家。后来我才听说,在返回途中,那匹驮过我的骡子累死在了雪山上。那可是生产队唯一的一匹运输工具,难以想象父亲回去后是怎样向生产队交待的。后来听说父亲被撤了生产队长的职务,被扣了工分,挨了批斗。 父亲的朋友是勤劳而朴实的人家,他与妻子育有一个小丫头,一家三口,生活在珠巴洛河边一座半旧的藏式土掌房内。我至今也不知道我父亲朋友的真实姓名。父亲叫我喊他阿给(藏语:叔叔之意),父亲朋友的妻子喊阿根(藏语:婶婶之意),小丫头喊阿勒(珠巴洛河一带对小孩子的称呼)。阿给和阿根也直呼我为阿勒。爱哭爱闹,时常淌着两股鼻涕屁颠屁颠撵在我尼股后面的小丫头,总是“阿哥,阿哥”地哭喊着。我喊她“黄毛阿勒”,因为她有两束腊黄腊黄的小辫子,是纯天然蜡黄,不像现在的少女花几百元钱往头发染上的黄。 在我的记忆中,那时的珠巴洛河可以说一半是水一半是鱼。我的阿给是位打鱼的能手,不论春夏秋冬总有一竹篼一竹篼的鱼背回家中。记得在阿给家三年后,父亲探视过我一次,回去时,阿给给他装了满满一皮口袋干鱼片。阿给劝说父亲让我再留一段时间,大概是这些干鱼片让我的身体慢慢健康起来,使苍老许多的父亲脸上露出了难以见到的舒心笑容。 记得有一年夏季的傍晚,阿给让我点着火把,他握着一把大砍刀在珠巴洛河边搜寻。忽然,阿给举刀下去,砍翻了一条足有一米多长的大鱼,殷红的鱼血染红了半条珠巴洛河。这条鱼被细声细语的阿根变着花样(煎、煮、凉)地叫我们整整吃了半个月,使我至今嗅着鱼味就倒胃。 那时候,一群光着腚子撒欢着在河岸奔跑的小孩中间,总有我的身影,当然少不了黄毛阿勒,她却只能远远地躲在树子后面,手指划拉着瘦黄的小脸蛋,不停地喊:“羞,羞!”我们拎着竹篼满河奔跑,撵那些游动的鱼儿……在炎热的夏天,跳进珠巴洛河边的一处塘子里,不仅能痛快淋漓地畅游,还有鱼儿绕膝的情趣。珠巴洛河的鱼儿成群,个大肥美,在岸边可以看到成群结队的鱼在岸边游弋觅食,小江鳅更会游到你脚边来,天真可爱得活像一群不谙世事的顽童。每当风平浪静时,从阿给家里的木隔小窗口望去,还会看到成千上万的鱼群在水面上游动,如一支威武雄壮的大军。假如突然传来一声鸣响,它们就整齐划一地倏然而逝。当你跳入水中,它们就躲得远远的,只有成群的小江鳅散布在你的周围,你一静止下来,它们就会围上来用稚嫩的小嘴“咬”你的身体,时间稍长它们就更加放肆,至逼你倏地从水中蹿出来,直往岸边沙滩上乱跑,致使躲在树背后的黄毛阿勒她们笑得前俯后仰。 珠巴洛河边的小村寨,阳光经常那么灿烂,我在这树林葱茏的山青水秀的地方,渐渐健壮起来。那些珠巴洛河的鱼儿、树木和各种小花小草,各种菌类、蕨类、鸟类,还有那淘气的伙伴、爱哭爱闹的黄毛阿勒们曾是那么强烈地吸引着我。那一望无尽的森林,成了我少年记忆中的一部分。那些形如大伞的古树底下,盘根错节的树枝,曾是我背负柴禾时休息的绝佳之地。坐在树根上面,大汗淋漓的我们吹上一声口哨,便会迎来一阵阵清凉的山风,解开用布袋包裹着冷硬但十分可口的苞谷窝头,在珠巴洛河里掬上一捧清冽冽的河水,边吃边听那些啁啾的鸟啼和那些在树茎上传来的夏季里的蝉鸣,听鱼儿游动岸边的响声和水鸟“扑扑”拍展翅膀的响声……是非常享受的事情。 在珠巴洛河边的童年记忆中,那里有成千上万种昆虫。六月的珠巴洛河,昆虫们总喜欢躲在凉风习习的核桃树底下,安静地过它们的生活。在众多的昆虫中,我最在意的是蝉。在珠巴洛河边一棵枝繁叶茂的核桃树上,每到夏季会有成千上万的蝉在飞舞、在歌唱。到了九月份,这些蝉又成千上万地落下来,变成头顶上顶着一根根灰色长矛的死蝉。人们捡这些头上长着长矛的死蝉煎着吃,脆生生的,好吃极了。成年后,我翻阅了有关资料,才知道,蝉是被一种真菌中毒死亡,顶冠生出来的长矛也是一种真菌。可以说,蝉的歌声吸引了有好奇童心的我们,但有时候我也觉得蝉是讨厌的昆虫,当盛夏时上百成千只蝉在阿给家门口的核桃树上刺耳地聒噪,从日出到日落,简直让人觉得身受酷刑。 很多时候,我又会觉得蝉是一种能干、聪明的昆虫。干旱时节,当普通的昆虫在干枯萎谢的花朵上找不到饮料,干渴无力,可蝉对缺水满不在乎,它会用它那尖如钻针的喙在树上刺穿一个取之不竭的“饮料桶”。想到 它坐在树枝上,一边不停地歌唱着,一边钻通坚固平滑、汁液饱满的树皮,将吸管插进饮料桶,然后一动不动地畅饮着……我总是会笑起来。 我们再观察一会,会看到意想不到的事情,许多干渴的昆虫,在蝉的身旁转悠着。它们发现了渗出液体的“饮料井”,便一拥而上,围着甜蜜的钻孔,起初还有点儿小心翼翼,只是舐舐渗出的汁液。身材最小的为了走近这口“井”,钻到蝉的肚子下,蝉宽厚地抬起脚,让这些不速之客通过;身材稍大的,急不可耐地跺着脚,迅速抢一口便走开,到邻近的树枝上兜一圈,然后再大胆地回来。它们越发贪婪,刚才还谨慎小心,如今却变成一群乱哄哄的侵略者,要把蝉赶走。在这群“强盗”的进犯中,最顽强的是蚂蚁,它们咬着蝉腿,拖着蝉翼,爬上蝉背,戮着蝉的触须,我时常看到一只大胆的蚂蚁居然抓住蝉的吸管,像要把它拔出来。蝉被弄得心烦,无法忍耐,终于选择放弃,向拦路抢劫者射了一泡尿逃走了。对于蚂蚁来说,这种极端的蔑视算得了什么,它的目的达到了,但汁液却也很快干涸了。 五六个星期的之后,蝉这种天生的歌手(后来我才知道这个歌手,其实是个聋子)身衰力竭,从树上掉落,太阳晒干了它的尸体。蝉翼还在尘土中颤抖,就被蚂蚁拖来拖去,剪断了躯干,肢解了尸体,分成碎屑,充实了它们的存粮…… 童年记忆中的珠巴洛河是昆虫的世界,直到我最后离开。 三十年后的今天,我重踏上这养育过我的故土,寻找我的阿给、阿根,还有黄毛阿勒。然而,一直没有找着。这里的山变了, 水变了,珠巴洛河也变了,我童年记忆的小村寨也已迁往山坡上。我憎恨自己没有记住阿给阿根的真实姓名,无法找到他们,这里的人口已增加五倍,忙忙碌碌的人们已经全然忘记三十多年前一个面黄肌瘦的小孩,他曾在这里生活过,玩过昆虫、抓过小鱼…… 我的阿给、阿根,可能已不在人世了,也可能过着平静而富裕安康的生活。那可爱的黄毛丫头可能儿女满堂了吧……面对无法打扰他们的失落和感伤,我只能衷心祝愿:我的阿给、阿根、黄毛丫头永远幸福安康,祝愿珠巴洛河永远山青水秀,鸟语花香!(斯那俊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