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那个缺吃少喝的年代度过的。当年的农村,冬天特别的寒冷。可因饥肠辘辘的日子里,常常能享受到母亲的“小菜”而变的格外的温暖幸福。 我记得妈妈的“小菜”是腌制在两个大肚青花瓷瓮里的。这两个瓮子,妈妈说在我家已经历好多辈人,是传家之宝。其实,当年我并不在意它的贵重,只在意里面小菜的香甜。 打我记事起,霜降一过,妈妈就开始利用在队里劳动的间隙,捡拾那些被遗弃的红薯梗、萝卜缨、小萝卜、雪里红、油菜根等田里的庄稼“杂碎”,而后,再把它们分类盥洗晾晒,接着,母亲就开始清洗家里的那两个宝贝瓮子,并把它们晒到里外彻底干了时,才把晾晒成软面条似的那些“杂碎”菜蔬腌进去。 大约腌制半个月后,母亲就会开放一个坛子,用一个专用的木制勺子为我们的菜碟里加添翁里的小菜了。小菜的第一缕菜香是很特别的,既有油香的富贵味道,又有菜花儿香的迷人味道。当你把小菜在口中反复咀嚼的时候,还会生发出诱惑人味蕾的醇香味道。 在那年月,我们的生活,几乎都是伴随红薯、玉米、高粱和麸皮野菜这些最低级的粗食过日子的,没有油,没有肉,没有美味的蔬菜,可是每顿酸涩的饭食却能有母亲巧手腌制的小菜相伴,那些原本难咽苦焦的隆冬日子也就变得格外的香甜温暖了。我们常说的苦中生甜,也许,这一哲学论说就与那样的生活境遇有关。 我十岁那年,有一个驻队的“工作员”到我家吃饭,吃到我母亲腌泡的雪里红时,就惊奇地问妈妈:“为什么你这瓮里腌泡的菜这样好吃?”妈妈说:“我也是和别人一样腌菜,只是,这个瓮有些特别,是祖上传下来的,谁也说不清原因,如果好吃,就经常来拿。” 因而,这位工作员,就成了我母亲三天两头给他送小菜的主儿。同时也因为讨要我家的小菜,这位工作员就经常来我家探讨母亲腌制小菜的秘密。 有一天,我看到“工作员”起身细细审视母亲腌菜的那俩老瓮子,并对这两件东西爱不释手,双眼好像还在放光,临走时还对妈妈交代:“你家的小菜特别的好吃,可能与这两个瓮子有关,今后就是再穷,也不要卖掉这俩东西,它们可能是无价之宝。”还说,“你们在它里面腌菜是大材小用了,弄不好,这俩东西的肚里曾经腌的菜是给皇上吃的啊!算我今天有口福,吃到了‘御瓮’腌的‘御菜’。” 那时候,我们不知道什么是“御瓮”和“御菜”。不过,妈妈还是很信“工作员”说的话,认为这俩东西一定很宝贵,因为那个“工作员”是个文物专家。 困难时期过去后,忽然有一天,当年回城的那个工作员西装革履的来到我家,向母亲打问那两个腌菜瓮子。当他看到那两个瓮子都还完好的健在时,就高兴的给母亲说,他想出高价购买一个瓮子。 母亲这时候开玩笑似的回他说:“你当年不是说这两个什么‘御翁’,很是贵重,你能买的起吗……” 工作员则笑笑说:“那都是因为肚子饥,想讨要你家的那口小菜而吹的瞎话哩,其实那也是你当年腌制的小菜好吃,而与这瓮子没多大关联,我之所以想高价买它,是我觉得这瓮子上留下了你们一家和全村人对我这个外乡人的一汪真情岁月……我现在大鱼大肉的整天堵在嘴边,可是都没有当年你家那口小菜让我沉醉……我忘不了那些让我温暖过冬的香甜日子啊……” 后来,母亲把一个瓮子送给了这位工作员,还交给他一张腌制小菜的方子。 再后来,我们姊妹几个也都成了城里人,过上了大鱼大肉的富裕日子,可是每年的冬天里总还是希望吃上母亲亲手腌制的那口小菜。母亲每年就早早的给我们准备腌制好一冬的小菜,并隔三岔五的送到城里。 后来,母亲的岁数大了,身体也来往不便,又不想离开老村到城里住。我们姊妹几个就轮换着回家去取母亲的小菜。在老家吃足了妈妈的小菜,临走时,妈妈总会送我们到村头,对我们交代,记着下周回来。 当我们最后跟母亲招手时,往往会看到夕阳下孤独而微笑着的娘亲已像一张弯弓一样地踯躅在我们去的方向。我们会心中难舍,因而就紧紧地抱着母亲的那些小菜释怀。 后来我们主动要求母亲亲手教会我们腌制小菜,再不让年迈的母亲动手。可是住到城里来的母亲又开始爱看我们一家子大小享受小菜的模样了。 那一天,母亲在看着我和她孙子吃小菜的时候,突然就微笑着走了。她走的很安静,可是让我们一家撕心裂肺的悲痛。 如今,我们每到冬天,一家人的生活里就会常伴小菜,享用着它们,日子就会温暖,就会常有母亲的那个味道回来……(宋殿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