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期) 高原环境和天光岁月也让一些年轻藏民的脸上幸运地承载了伪装不来的绛色晕红,就是不经意间会一眼望见的人们脸上红扑扑的“高原红”。 不是饮酒后那种扛不住惊扰、抵不住诱惑的醺红,更不是轻薄浮华的胭脂粉糜敷妆的红。一说,是因为高原紫外线的照射,又说,是因为消化和吸收了牦牛肉和酥油茶的高蛋白与氨基酸…… 并非全然吧?在我看来,那是一种始于魂魄,源自健康纯洁的无瑕心灵,由内向外渐渐渗出的“生态红”,求不来的,是上苍赐予的。就个体而论,是有着心理和生理的双重纯洁美好的人的脸上才有显现的。如天真无邪的孩童、清纯羞赧的淑女和壮硕寡言的少年,还有少数的中青年人和个别的老年人,就是那些脸上经常漾着真实笑容的人,因为他(她)们真的很纯且无染。我发现,“高原红”最不屑于欺瞒和逢迎,它只将最真实的本意奉送给内心最真实的人,没有高低贵贱与贫富强弱的分别。 阿克尕诺的脸上就有着看似与家境和身份不太切合的一种光润的“高原红”。他是一个天生失聪的聋哑人,孤儿。据老辈人说,藏区民主改革以前,懵懂少年时候的他就跟随转山朝拜的青海香客来到卡瓦格博腹地,有好几种我们可以想象的理由,他留下了,随同一副简单的行囊和一身单薄的衣裳,还有一个他自己也不知道的名字——尕诺(是一同随行的香客告知的)。感谢这个时代和这一方热情善良的人们,让他从此也拥有了自己的房屋和一小块土地,并乐此不疲地开始经营起了这个“迷你型”的家,心无旁骛地过上了无声世界的“单身贵族”生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平淡生活,从此就只是乐呵呵地逢人就笑呀笑。只因这样一种很低微的物质需求得到满足后,那颗再平凡不过的心就更加地安静了,静得几乎没有声息,再也没有更多的负赘,只把天地自然之气,在一呼一吸间匀匀地收纳,这才是人们有时会闲唠起来的那个话题——清心寡欲,所谓心安。他就是那个把自己的心很好地安驻在深深的灵魂静谧之处的人。如此,心神才会在不知不觉中柔绵而坚定地萌动出一种无形的力量,把激愤、贪婪、怨忧和妒忌的乖戾之气统统拒之门外,邪不扰身,毒不入体。那颗平静的心只是有条不紊地把温润的血液泵向全身,把天地赐予的纯净空气和谷物养分送达五脏六腑,一天天一年年不懈怠地劳作运动之后,身体发肤就慢慢散发出隐隐的健康光泽,那张漾满笑容的脸上也就经久不褪地渗透出了令人艳羡的“高原红”。这又是一种雪域高原上不可多得的自然色相呵…… “高原红”虽不能构建起一种意愿中的景观,也不是色彩范畴内可以让人驻足的一笔主流格调,但却让我这般,当年“灰色人格”的一个世间二叔幸运地撞上了,使我由灰暗渐趋明朗,并教我见识、懂得了一些世间色彩,受益匪浅,感谢那位善良又安静的老头。 不知人们是无暇瞩目抑或是见惯不怪, 一直以来,“高原红”不是能那样让人心动不已。但是在这儿,我却想象出了一幕欢快热烈的卡通电影般的动感画面: 迪斯尼乐园式的一扇拱形圆门缓缓打开,突然间,仿佛是专司孩童的一位大神轰然倾倒了满满一大篓红透红透的小苹果,跌跌撞撞、蜂拥地向你扑面滚来,空中荡满嬉笑闹腾的咿吖童声,小苹果们蹦跳、欢笑着把你掀翻在地,霎时,你已被满世界红扑扑的小圆脸紧紧地包围、裹挟、掩埋了。瞪眼一看,哇噻!牦牛犊气息的康巴小孩,苹果般通红小脸的康巴小孩。 沿着国道214线驱车爬升到白马雪山垭口时,那一阵阵从山巅呼啸而过的劲风是五彩斑斓立体的,无数的风马经幡旗纵横盘亘于这一处海拔高度标志点,近千平方米无规则却又井然有序。由数不清的幡绳自由拉抻组合的经幡旗群,一簇一簇,一蓬一蓬,呈波峰状起伏在弧线形的盆状开阔地段,横列决然壮阔的一景,又是彩色。 从天宽地阔的雪山垭口台地边缘起,左侧往高处缓缓延伸又向南十几公里朝主峰方向远远倾斜而去的是十分广阔的阪状草场,右侧的远处是高耸入云的地质纪元年代山崖,森罗万状,壁立千仞。山崖脚下几面巨大倾斜着的机场跑道般的砾石滩几乎直贯垭口台地,绝佳的高山美景。就在这两侧正中的宽阔台地上,矗立着这大片猎猎迎风招展的五彩经幡旗群,哗啦啦……哗啦啦……直掣蓝天,绝美的大幅风景油画素材啊。 就五彩经幡风马旗在大自然中的起始簇集地,一般来说人们都不会去事先约定,不需经过商榷、讨论何时定位在何处。只要地势有着典型特点的险要隘口,半山腰的突出台地和需要经常路过的自然地形中的特殊地段,都会不经意就有彩色经幡悬挂,且多与玛尼堆和煨桑台同一地点,阿墩子的特腊卡和布蓬贡就是。从街道和房舍屋顶抬头往山腰高处望去一眼就能看见,云巅高崖或黛色山峦某一天然地标处的炽烈彩色地——传说那就是“尊尔”、 “日尔达”、 “隆尔”们喜欢出没的地方。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多维时空的交集处,另一神秘世界的隐形窗口,就像是电影《哈里波特》里火车站的九又四分之三站台,若能有天生禀赋不同寻常的特异感知,就可在恍惚间风驰电掣般穿越时光隧道,抵达另一神秘世界。 神怪们不可见,不可触,只能用心灵,用桑烟和各色旗幡共祝共勉。人们把谷物抛向空中,净水撒向煨桑台,口中念念有词,举手投足表情凝重,谦恭里也带着轻松随意。如弦子歌词的唱段:翻过一座高山,经幡高高悬起;翻过两座高山,桑烟旺旺燃起;煨起浓浓桑烟,祈求护佑安宁……祈愿三宝护佑天地吉祥,人神共享,世界和平,这就是藏族民间版本的当代理念——人与自然。 哦! 煨桑祈祷和系挂五彩旗幡的人们那样不显疲乏、不辞劳顿地陶醉其中,原来如此。 超越了三维时空的世界观,可以赋予你无穷无尽的想象,从山风不时呼啸而过的崖壁神秘之地,从扶摇缥缈不可捉摸的袅袅桑烟里,从云雾蒸腾的山谷里回声跌宕的祷语中,我似乎是在自己灵魂的某一深处,稍纵即逝地感觉到了那另一个时空里芸芸众生的神奇状态与情境。它们也一样拥有如歌如诗的浪漫情怀,一样拥有对色彩仿佛痴迷般的爱。 五彩经幡故名五色,依次由上及下为:蓝、白、红、绿、黄。蓝色象征蓝天,白色象征云朵,红色象征火焰,绿色象征绿水,最下面的黄色象征黄土亦即大地。五种颜色的排列次序不容颠倒错位,也正是客观大自然的物质存在的立体排列形式。风马旗中的马是神速的象征,意寓快速。人们悬挂风马经幡旗就是由衷地祈愿,受五种自然物制约的世间一切事物,由对立转向和睦,由坏转向好,由凶兆转向吉兆,由恶转向善,由厄运转向幸运。不仅转变,而且转变得迅速。 就是这个样,古老沿袭而来的简捷仪式,愿望朴素美好。藏民们用煨桑点燃希望,用色彩表达信念。他们借助风的魅力,像展开彩色的帆,以直接简便的象征方式轻松得意地运用于心之愿力,寄托于辽远的时空。经幡旗在旷野山坳中迎风起舞,人们在四季更替的自然天地间放飞心灵。 行走在家乡,冲击着我们视觉感官的自然美景是冰峰雪谷奇秀嵯峨的壮阔气势,是蓝天白云下几绺舒缓起伏着的山脊与茫茫草甸空阔寂寥间那种莫名的律动,是薄雾轻霾掩映着的莽原林海及远足后天赐般邂逅的一泓深蓝幽静的湖泊,是横断山脉与大江大河千万年不曾停息过的纷争交集所忘情镌刻的雄浑印记——大峡谷。而这些美到爆的景致都时常会有天然绝配的奇幻色彩,梅里雪山告别来自遥远孟加拉湾暖湿气流频频光顾的夏季而悄然进入逐渐冷凝的深秋之后,那幅日照金山的绝美景观就在清冷的早晨如梦幻般的呈现了。那一时刻,不知别人如何,反正我是醉啦,就要像卡通电影里的笨笨熊一样萌萌哒,一头栽倒了。 拂晓的晨光中,一切从朦胧开始,大峡谷对岸的极高之处,雪峰横列依稀可见,天空中星辰隐退前青灰色的天光由东方喷薄而来。恍惚间,卡瓦格博十三峰在泛白中透起一层浅粉色的亮,晕红的粉色很特别,对了,就是那种京剧青衣、花旦脸上过渡状的胭脂粉红,漂亮。这是序幕,金灿灿的主角登临前的开场戏,仿佛景与人的心灵互动相通,仿佛上天赋予了它人性的矫情,要先给你来个热身的粉色,先给你来一勺盛宴开席前的醒口汤。然后,金灿灿的主角在光与色的拥趸下徐徐登场了。在一片静谧的天籁之中,在天高地阔峡谷纵贯南北的三江并流之域,那一抹稀世的金黄来了,片刻铺满连绵群峰…… 此刻,我忘却了一切,等回过神来,金黄已渐渐隐去,还不足五分钟。啊啵啵! 它就那么的矜持,不愿以骄傲的色相多驻留于人间一时半刻。嗯,是了,因为它在这清晨只赐予一霎时的绝美金黄,我都差点忘乎所以地记不住这是雪域的神山了,用凡俗的人情来作对比,有失恭敬啊。 随后,耀眼的阳光照亮雪山,照亮峡谷,照亮一切世间景象。这是高海拔、低纬度地区在秋高气爽的时节特有的敞亮, 缥缈轻薄的尘埃已悄然匿迹,空气中的雾状水分因凛冽的冷而凝结成霜霰后,轻柔缠绵地扑伏向苍茫大地和山野林莽。如此,纯净明皙的空中就任由阳光透射,目视之处一切自然色相更加充盈饱满。这时的天空更显出湛湛的蓝,雪峰更辉耀出晃晃的亮白,陡然天地间不羁的冷傲与高贵。 就全部用坚实的蓝和纯粹的白,来摆染你的画布得了。 雪线以下很明确地界分着黛色山峦,纵向沟壑与横向山脊,这一地段覆盖茂盛的天然林木植被,远望呈偏紫色的墨绿,因而油画中称之为“酞青”。偏紫,是风景画中远景设色的一种视觉特性。再往下就是澜沧江干热河谷土黄灰褐色叠层地质构造的崖壁与陡峭砾石坡交错盘结的复杂地段。因地表坦然豁达地裸露于煞白天光和烈日罡风之下,历经无尽岁月,大江的两岸都就全然披上了古老沧桑的粗粝和豪放。它敞开胸怀任凭天地洪荒之力凿刻出不见穷尽的飞流绝壁和怪石嶙峋,亦将永不停息地咆哮奔腾着铭刻久远的岁月印记。 这一地段的景色,如若提起画笔,我不知该用何种色相来描绘,偏暖的冷灰色调仿佛又将变幻为偏冷的土黄色调,莫衷一是,犯懵。可能由不得更多的理性,且凭感觉吧。 伫立在高山草甸观望景色,有时很难把目光聚焦,只能将视线散漫地远眺极目处的寥廓与苍茫。蓝天下褐色大地上的山脊和莽原是起伏涌动着的,迎合山风的低鸣和云雾的飘移,随着光与影不可揣摩的变幻,只把人的心灵也带向不知究竟的深邃神秘。 把这儿的自然景色框入画中,那就是“列维坦”式的风景油画,静谧中带着动感,无声处似有吟哦。 虽如此说,我却毫无把握去摆布这种色调,那是“列维坦”们大师级的神来手笔。 每到金秋时节,阿墩子古城西南面的那一座植被葱郁的松日山,就在冬令时节前匆匆地换装了。尽披斑斓,红黄相间绿意犹存。那是一种浓稠的暖色,滋润、厚实、鲜亮的披萨饼般的颜色,对,就是上界大神们用餐时不慎掉下的一大张披萨正落在了阿墩子的山上,把一座山都给罩上了。就像你若想解馋去触摸捏拿,就要染你一手的鲜艳淋漓。 这个时节的人们更热衷于野炊,上山去寻一处茵绿坡地,垫起三石灶,取甘冽山泉烧出一锅热腾腾的酥油茶。就着青稞美酒享用各色佳肴。这时有人扯开嗓门响亮地唱出一曲悠长的山歌,久久回荡在色彩斑斓的山坳间…… 上山去置身于彩色山林幽僻的深处,就仿佛进入了魔域仙境般的童话世界,整个人都将被绚烂的色彩融化而不见形迹。 是的哦,那是一处短暂时节着了魔一样的色彩汇集之地。到时,我将再次前往,它对我有着非同一般的吸引力。 雪域故乡的色彩是上苍从深邃的远古带来赏赐给人们的视觉盛宴,是我众多失落了的记忆片段中始终未曾遗忘的心灵印迹,不管身在他乡还将滞留到何时,我都一定要在有生之年重返故里,浸润在雪域的高山大川魔幻意境般的色彩世界里,迷醉不醒。(文/陈见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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