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哥哥姐姐一样,我也是奶奶一手带大的。幼年最原始的记忆是奶奶哄我睡觉,教我说话;偎依在她身边撒娇、使小性子;躺在她怀里哭泣,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爷爷英年早逝,一家八口的生计重担紧扣在奶奶的肩上。伯伯和父亲相继成家立业、姑妈出嫁从夫后,奶奶刚想清闲几年,恰逢挣工分养家糊口的年代,多挣一分工多分一口粮食。大伯母二伯母和母亲拖儿带女,经常上不了工,奶奶主动帮忙照看年幼的孙儿孙女。十多年里,奶奶相继照看七八个孙辈,直至一个一个入学以后离开她。我是幺孙,母亲把我送到奶奶身边时未满两岁。那时奶奶已经年过花甲,视力模糊、步履蹒跚。但她尽心尽力照顾我,喂饭喂水,替我洗脸洗脚,冬天坐在炉边添柴禾给我烤火取暖,夏天坐在床沿摇蒲扇替我驱赶蚊虫。 岁月轮回,我在奶奶呵护下茁壮长大,时光硬把奶奶往衰老的年岁上推。七十余岁的时候,奶奶视力越发混浊,拐不离手,几乎足不出户,但她不想成为儿孙们的累赘,坚持独自生活。她竭尽全力记住灶台在哪个位置,茅房在哪个方向,米缸和水缸在哪个角落,摸索着煮饭炒菜、缝缝补补洗洗刷刷。得知二舅爷生病的消息,奶奶夜不能寐,念叨要回娘家探望。她说自己当年拖家带口缺吃少穿,多亏二舅爷资助周济,做人要心怀感恩,懂得知恩图报。距离舅爷爷家七八里路,哥哥姐姐下地干活,护送奶奶的任务落到我头上。动身那天,奶奶穿戴一新,一手拄拐,一手紧紧拽住我的手反复嘱咐我当心路上的单车、汽车和路边的猫狗。与其说是我护送奶奶,不如说是奶奶护送我。 过了几年,我家盖起新瓦房,与奶奶家的老房子相隔多里路。我们接奶奶一起住,她坚决不肯搬离老屋,说她和老屋感情深厚。我们拗不过奶奶,只好两三天给她送一回菜,四五天帮她挑一回水。冬天寒冷,母亲吩咐我晚上去帮奶奶暖脚。奶奶自己从不点灯,屋内黑漆漆的。我吃完晚饭过去,她点亮灯盏问我作业做完没?没做完赶快做。她说从小要养成良好习惯,今天的事不要拖到明天。 每当我们到来时,奶奶会掏出贮存在坛罐里的锅巴粉蒸肉热给孙儿吃,自己张开仅剩三颗半牙齿的嘴巴,嗍并不喜欢的红薯粥。那时的她头发灰白、眼皮耷拉、手背青筋暴露。一个亲人的年老体衰展示在我眼前。我当时并不理解奶奶为什么会衰老。现在我的青春已消失在岁月罅隙,正步入中年,逐渐明白自己迟早会像奶奶一样衰老:手抖眼花、耸肩缩背、老态龙钟。 耄耋之年,奶奶双目失明,生活无法自理,只能在三个儿子家里轮流居住。我常年外出打工,半年,甚至一年多才回趟家。每次听到我说话的声音,奶奶定会紧贴窗户喊我乳名,一声接一声喊,生怕我听不见转身离去。那次,我进屋搀扶她坐下,陪她说话。她艰难地咳嗽着,抖抖索索拉过我的手接住她手心里几粒热乎乎的干荔枝,叫我剥壳吃。不断告诫我出门在外切记手稳嘴稳,处处安身立命;告诉我家风家训时刻铭记,自尊自爱,与人为善……时至今日,谆谆教诲依然萦绕耳边,仿佛就在昨天。 尽管奶奶离开我们十多年了,我一直没有忘记她,经常与她梦里相遇。我知道她有生之年有个愿望,一直盼望我成家立业养儿育女,她帮我看管孩子。可我没有这个福气,晚婚晚育,孩子出生的时候奶奶已经离世7年。清明节,我带孩子给奶奶上坟,站立坟前讲述奶奶的故事给孩子听:她从年轻忙到年老,一双小脚支撑一个沉重的家……悲痛梗在心口,人已声泪俱下。(龙秋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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