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节过后,嫩绿的柳枝迎风摇曳,金沙江畔春意盎然。奔子栏平坦的新大街上停放着一排中巴车,它们是政府派来接送中学生到县上开学上课的。由于二级路及白马雪山隧道的修通,一个多小时后,家长们就会听到孩子们安全到达学校的消息。 看到此景此情,我感慨万分,浮想联翩,回忆起自己艰难曲折的求学历程。 我出生在梅里雪山南延大山里,旧社会经济落后,交通闭塞,家乡没有一个读书人。我小时白天放羊,晚上围坐在火塘边听大人讲故事,生活就那么简单。 东方升起金太阳,藏族人民得解放。人民政府开办了学校,我才有机会上学读书。1957年,我从燕门茨中省立小学毕业,由于当时,德钦县还没有中学,我们要到很远的他乡上学,一位老师领着我们全班10名同学,跟随马帮走到丽江,请专区文教科安排我们的去向,两名送往昆明民族师范学校,两名送往丽江师范,剩下的六个到中甸中学就读于初二班。当我们到中甸时,中甸中学还没有自己的校舍,寄住在中心镇完小,即现在的月光广场旁,中学两个班的教室紧靠着大龟山脚下的那个水塘,是两间低矮的土掌房。我们班的男生在一个老师的带领下住在中心镇仓房街老百姓家。在节假日里,老师怕我们想家,带我们堆雪人,到百鸡寺附近捉野鸡等,我们就这样进入了初中阶段的学习生活。从小学进入中学,就像从山里走进草原一样,要学的课程变多了,有数理化、文史地,还有由专业老师授课的音乐和体育课。这些文化知识,就像草地上五彩斑斓的鲜花,引起我极大的兴趣。知识的雨露洒在心上,腾飞的彩虹纺织成美好的理想。 开学不久,迪庆藏族自治州成立,我们被抽调到大会服务处当了接待员,充分感受到了藏族人民当家作主的喜悦。见到金珠玛米在雪山草原间英勇战斗,为藏族人民的解放贡献着他们的勇敢忠诚,保卫着新生的民族自治政权,高大的雪山起舞了,欢腾的江水歌唱了,欢舞民族的新生,歌唱党和毛主席的恩情。 有一种说法,说父母是孩子的第一任老师,的确如此。在我的成长过程中,最令人难忘的是我的阿妈,她不是一般的山里妇女,她生长在澜沧江东岸的茶马古道边,经常见到南来北往的商贾马帮和政府的官兵,听到过很多人讲述外面的世界。后来,她嫁到江西岸的深山里,经历了很多艰难困苦,她一生没有出过远门,但她把所有的向往传给我们,为我们倾注了一生的心血。她生养我们5个儿子,我是老幺,我成长后,家乡有了学校,她支持我去上学读书。她希望我学好文化知识,走出大山寻求美好的生活。她说:“文化知识比金银财宝还重要,物质财富遇上盗匪和水火之灾就会毁于一旦,唯有文化知识装在自己的头脑里,无法被人偷抢,可以享用终生。”她对我们非常严格,说人最宝贵的精神是勤奋,勤劳的人能做成事情。还教育我们做人要有良好的品德,处处要与人为善,不要逞强。要通过顽强的奋斗去实现自己的理想。 小学毕业要出远门时,她把我送到村边的山梁上,望着幽深苍茫的澜沧江狭谷对我说:“兔子守窝边,越守越会碰到恶狼,骏马跑遍草原,越跑越灵巧健壮。顺着江水走去,就能找到海洋,跟着大雁走去,就能找到温暖。走进森林不迷失目标,是因为北斗星指明方向,远走他乡不误入歧途,是因为心底里想着爹娘。我们是卡瓦格博的子民,走遍天下都不怕。远走他乡去学习文化知识,去创造幸福的人生。”这些比喻生动,富于哲理,充满人性光辉的教诲,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扎下了根。这是宝贵的精神财富,是抚育我健康成长的阳光雨露。后来,我用这些来教育我的子女,他们的学业也很出色。阿妈又是一个顽强的人,不管遇到什么困难和不幸,还从没见过她掉泪。我在后来的日记中写道:“苦难使她熬干了眼泪,刚强成就了她的性格,她没有什么财富叫我守候,我就可以远走他乡。正如歌中唱到的那样,我是你用生命写下的历史。” 在中甸中学读完第一个学期,一放假我们一起来的六个同学就商量着回家过春节。老师们千方百计说服我们留在学校,因为山高路远,怕出问题,更担心我们开学时不回来。我们就趁夜和马帮一起踏上回乡的路途,在下桥头的鲁南渡过金沙江,经丽江、石鼓、巨甸、维西县,逆澜沧江而上,回到家里。 过完愉快的春节,该要回学校的时候,我去找同学们商量回去上学的事情,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五个异口同声地说不去上学了。这如一盆冷水浇在我的身上,使我非常难过和失落。老师的叮嘱、阿妈的希望、自己的理想,就这样付诸东流了吗?我难过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但我没有失去信心,向阿妈述说了我的决心,一定要回到学校去读书。阿妈仍然支持我的愿望,晚饭后在火塘边和大哥二哥一起商量。阿妈说,格桑很想读书,学习成绩也好,希望哥哥们支持他。接着我向他们恳求,表达我一定要去读书的决心。这时善良的大哥也表示同意我去上学。我能否去上学决定权在我二哥手里,因为他是家里的主劳力,家里有几匹骡马搞货运挣钱,马锅头就是二哥,他曾于1956年从思茅驮普洱茶,沿茶马古道走到拉萨做生意。阿妈和我反复讲了几遍,二哥一言不发,不停地吸着自制的草烟,盯着火塘思考,沉默了许久后,他拿起烟锅在火塘边框上敲打几下,抖掉烟灰,然后,插在腰间,简短而爽快地说:去读吧,明天就走。 第二天是1958年3月1日,二哥赶着骡马把我送到维西中学,校长同情我的处境,同意了我的要求,叫我办来转学证。第二天就开始上学了。我更加专心学习,作业做得准确而整洁,老师批改时除打满分外,还盖上“佳”字的图章。课间先后向中甸中学打了两次电话,要求转学到维西中学,接电话的教导主任态度很坚决,不同意我转学。第二次电话里,我讲了很多话,话费都合六元多,几乎是我一个月的生活费。无论我怎么恳求,对方仍然不同意,我的眼泪夺眶而出,放下电话时,手还在不停地发抖。既然转不了学,我就离开了维西中学,住到二哥认识的马店里。拿出各种课本自学,等待二哥的到来。几天后,二哥骑着那匹枣红马来了,其它骡马托伙伴们赶往提货处——攀天阁。见我住在马店里,知道没有转成学,安慰我说,转不成就算了,你有小学文化水平也不错了,今后我们两个一起赶马,日子一样过得好。我又再一次向他表明了,无论如何都要回中甸读书的决心。我的真诚和决心感动了他,他又一次同意了我的请求。他牵着马往回走,因为他要赶去整理马驮子,我们边走边谈,跨过永春桥,又顺河走了一段路,他说维西到巨甸已有马车路了,叫我坐着马车去,千万不要一个人上路。春节放假时叫我坐车到丽江,他来接我回家。当走到一个叫石灰窑的地方,他停下来从藏式钱包里拿出一沓钱给我,是整整的一百元钱,我还从来没有见到过那么多的钱,按当时的市场价一匹马价也就在百元以内。他就骑上马扬鞭飞驰而去。我站在那里目送他时心里想,这次回来差点失去了读书的机会,以后绝不能随便回家了。就在这次维西永春河边与二哥挥手告别后,9年后的1966年,我才穿着军装回到家乡,与亲人再次相见。 送走二哥后,我急忙往回走,刚到大桥边见到一队马帮放空走来,一问是要回丽江去的,我恳求马队带我一起走,得知我要到中甸读书,他欣然同意了。他说他也是中甸人,叫我收拾好东西跟着赶来。我马上回到马店收拾好东西出发了。维西县城东南面有一座叫梨地坪的大山,翻过这座山就到了丽江的地界。我焦急地走啊走,就是没有跟上那队马帮,心一急走得快,也就累得快,爬到山腰时太阳快要落山了,由于没有吃中午饭,劳累、饥饿和恐惧一起向我袭来,使我处于万般无奈的境地。我就背靠路中间的一棵大松树坐着休息,这时山风阵阵,寒鸦归林,大自然渐渐显现出惊恐的氛围。正在这时只听见身后的山路上传来“刷刷刷”的响声、并越来越近,吓得我冒出一身冷汗,我想,是不是一只大老虎用尾巴扫着山路向我逼来,小时候听过很多这类故事。我用最大的勇气和全身的力气慢慢扭头向山上看去,啊!原来是一个小伙子砍来一捆竹子,尾部扛在肩上、头梢拖在地上,正往山下走来,那个虎尾扫地的声音就是这捆竹子拖在地上发出来的。我的恐惧消失了,身上才暖和起来。当他走到我身边时,我惊喜地发现他的花包包里装着一个粑粑,一小部分还露在包包口。我太高兴了,就用汉话说:“我饿了,你把粑粑给我,我用大米来换。”他笑咪咪地看着我,没明白我的意思,我又用手式跟他比划,他笑着走了。见了麦面粑粑我饿得更厉害了,我只有拿出一把生米在手里搓一搓,吹吹糠灰就吃了起来,吃后又继续爬坡,快到黄昏时走到山顶了,这里就叫梨地坪,南北走向的一块小平地,周围长着高大的冷杉和栗树,还有一蓬蓬的红柳。草地若隐若现地分布在其间。 我顺着人马驿道走了一段路后,忽然从左前方传来一声尖厉的口哨声,顺声一看就见到了炊烟,走近一看果然是答应带我走的马帮大哥。他急忙热情地接下我的行李,叫我坐在篝火边。我由于又累又饿又高兴,发着呆,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解释说,我走快些是要在天黑前叫牲口吃饱,我相信你一定会赶上来的。我坐下后一看,他在篝火边用柳枝帮我垫好了睡处,煮好了一锣锅饭,煨好了一锅茶水,一碗豆豉当菜。他说好久没有回老家,酥油用完了,就喝清茶吧。我很快把自己带来的酥油拿给他,打出一罐喷香的酥油茶。 从此,又进入正常的学习生活。遭此周折后,我更加珍惜安稳的学习环境。由于我上学晚,当时已经十五岁,已经懂事,在老师的悉心教育和关怀下,专心致志地听好每节课,老师教授的内容能学懂记牢,渴望新的一天里又可以学到新知识,强烈的求知欲望,犹如蜜蜂向往鲜花,大地渴望着甘露。 最有幸的是我结识了才华横溢的杨铨老师,他是丽江古城人,大学毕业后就来到迪庆高原。来自梅里雪山脚下的我和杨老师相逢在奶子河畔的中甸中学,我们用一生的真诚书写了师生深情和民族团结的颂歌。杨老师把迪庆当作第二故乡,与藏族人民水乳交融、情深似海。他满腔热情地传授知识,形象生动地激情演讲,就像火镰擦碰坚硬的白石,撞击出一束束的火星;就像春雨洒在干渴的土壤里,滋养萌生出一片片新绿;就像和煦的阳光,抚育着一个民族认知的远大视野,我们用真诚和依赖结成的友谊,永远铭记在我的心中。 我读中学的那个年代,党的教育方针是“教育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教育与生产劳动相结合。”我们曾徒步到三坝乡白地村插秧,还到虎跳峡老虎箐挖铁矿石。假期里跟随民族工作队到农村搞社会调查、当翻译。也曾参加迪庆州首届文艺体育运动大会。在课余时间,我拉着弦子和同学们一起跳舞,借愉悦心情排遣饥寒、寻找欢乐。星期天,我经常拿着短笛爬到学校后面的山坡,聆听白桦林里布谷鸟的啼鸣,面向草原吹笛子。读初三时,家中来信说:“家里所有的铜器都已卖掉,寄给你一百元钱,今后再也没有钱了,用完这点钱你就回来吧!” 当时我的理想是考上昆明的一所中专学校,因为当时读中专不必交伙食费。我就拿五拾元存入银行,作为去昆明读书的路费。平常的开销不够时,就跟同学们一起勤工俭学打土基,打一个土基赚两分钱。我们卷起裤脚踩泥巴,冻得小腿发紫,加上平时身着单薄的衣裤,从此我落下了风湿病根。那时生活条件很艰苦,分饭时掉几粒米也要把它捡起来吹一下吃掉。农民在地里挖完洋芋后,我们去捡漏,把那些麻雀蛋大小的小洋芋捡回来煮吃。每到夏天,山上的野韭菜,雷雨后草地上长出的白色小蘑菇都是充饥的好食材。我就这样顽强的面对生活,战胜饥寒的严峻考验,以优异的成绩考上昆明科学技术学校,实现了梦寐以求的理想,为中学生涯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这是一所当年新办的学校,还没有自己的校舍,借住在昆明北郊下马村物理研究所里,宿舍在莲花池旁。学校的领导都是从部队转业下来的,他们都穿着褪色的军装,管理很严格。许多老师是物理研究所的人来兼任。当年学校招收两个班,共100名学生,均从全省各中学优秀毕业生中录取,我被分在二班,专业是“无线电”。我是全校唯一的藏族学生,同学们对迪庆的自然风光、民族文化很好奇,经常向我问这问那。 到了学校,我才知道什么是山外青山楼外楼,从同学们身上折射出的文化熏陶,底蕴深厚的慧眼,钻研学问的氛围,与人为善的胸怀,使我受到很大的震撼。校徽中我的编号是60071号,显然排名较靠后,我深知,只有刻苦学习才能迎头赶上。放假时,我选择留在学校,每天都早起温习功课,背诵物理定律、数学公式、英语单词。到学年考试时我挤进学科平均分85分的行列,令同学们刮目相看。 从迪庆高原来到省城,眼前的一切让人眼花缭乱,春城处处鲜花烂漫,天上有飞机,地上跑火车,大街上车水马龙真热闹,还有听不够的小调歌声,赏不尽的圆通山樱花,烟波浩渺的五百里滇池…… 读完一个学年后,1961年国家执行“调整、巩固、充实、提高”的方针,昆明市解散了17所中专学校,其中就有科学技术学校。随后,我们二班被合并到昆明机械工业学校,校址在火车北站旁的席子营。这个学校创办得较早,有四层高的教学大楼、宽敞的图书阅览室,还有水泥球场和足球场,校园环境优美。在校学生很多,还有一个从印度尼西亚来的华侨班。 学校的课程安排中,下午4点至6点是自习时间。由于读初中时受杨铨老师的影响,我对文学艺术产生了浓厚兴趣,为此,在新校园里,每天抓紧写完作业后,我便一头扎进阅览室,如饥似渴地阅读各种图书、期刊杂志。每每读到精彩片段、好词好句、名人名言时,我便认真抄录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上。正如格言所说:“羊毛虽细,编织成帐篷就能把风雨阻挡;雨滴虽小,汇聚成江河就能奔向海洋。”通过阅读、摘录等方式,我慢慢积累了许多知识。 撤校合并的伤痛渐渐平息,我们又开启正常的学习生活。然而,有一天杨副校长来找我谈话,问我最近有没有收到家乡的来信?我说没有。他告诉我一件让人无法理解的事情:“学校最近收到来自我家乡生产大队的公函,说我的亲属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要求学校把我开除回家。”学校收到这封信后,杨副校长便到安宁疗养院向正在住院治疗的校长汇报。杨副校长说:“校长得知你是从科技学校合并过来的藏族学生,各方面表现都很好时,坚决表示,‘我们没有理由开除这样一个好学生’。校长让我转告你,若有人跟你说三道四,不必害怕,有情况及时向学校反映。” 这场风波终于告一段落,但我的心久久不能平静,越想越后怕,如果当时校长没能为我做主,真把我打发回去的话,岂不葬送了我的前程?其后果不堪设想。是这位我还没见过面的校长、可亲可敬的长征干部,用一颗金子般真诚的心,保护了一名普通学生,给予我健康成长、继续学业的权利和机会,挽救了我的前程。他是我一生中最大的恩人。 我在昆明机械工业学校就读一年后,于1962年6月应征入伍。离校时,学校为我办了休学证,在盖有校长印章的证书上,我终于知道恩人的名字叫孙作宇。看着他的名字,我心里升腾起对他的深深谢意。如今,每当翻开那本休学证,总能勾起无限往事,“孙作宇”这三个篆体字,也萦绕在心中,成为永不消失的情感烙印,恩人高大的形象永远珍藏在我的心中。(未完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