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作品】 独克宗七日

来源:香格里拉网 作者: 发布时间:2017-06-16 09:06:41

有些《翠岩录》中“云门十五日”的意思:在独克宗的那七天时间,我与雷杰龙天天都像在纳福,又天天处于绝境无所皈依。特别是其中一天,我俩与扎西尼玛,一起躺在百鸡寺旁的松树林里,蓝天,白云,经幡,枯草,荆棘,以及松针上金灿灿的阳光,那禅宗里的“日日是好日”,似乎只是现存主义层面上的好日子,意味着身心愉悦,气旺神全,压根儿没有险绝,没有天天都必须劳师远征的惆怅和悲怆。懒洋洋的话题中,言及佛学,说完“寺庙所在的山野,都是野草和荆棘主动让出来,供人们参悟的净土”之类的话语,我便睡着了。似梦非梦,听见雷杰龙在和扎西尼玛说着米拉日巴大师的一些典故。后来,起风了,满山的经幡激烈而新鲜,每一次翻卷,都有不同的形态,每一次发声,都暗藏天机……

那七日,原本不去香格里拉的,我们的目的地是版纳。可是,在买机票的瞬间,我把“版纳”说成了“香格里拉”,说出时也知错了却不想纠正,便直奔机场,再也不思想去哪儿才合自己的心意。照我的喜好,多年来,我都热衷于把一些具体的地方想象成乌有,“版纳”和“香格里拉”,乃至于“怒江”或者“大理”,它们并没有什么差异,都是野草和荆棘让出来的地方。野草和荆棘让出来,有了耕地和村庄,继而有了寺庙和城池,一个个生活的现场也才次第明灭,处处烟火。

飞机离地,我所迷醉的分身的经验,迅速将我统治,身体的政治学让位于情感——我的肉身留在了昆明,继续扮演着我平日的角色,承受泼辣的人文的同时,日日聆听翠湖北路人行道上停满了的电动车报警器鬼哭狼嚎的叫鸣,而我的灵魂冲天而起,蓝天白云,将到乌有乡去漫游。其实,我对电动车和开电动车的人一点意见也没有,也不反对在电动车上安装报警器。但我从内心深处讨厌报警器的声音,尖锐、诡异、毫无音乐感,甚至没有“呼救”特有的对生命的护惜及呐喊所应有的乞怜,而是不分时间地点,不管有没有危急,汽车经过,行人轻轻触及,也就是稍有惊动,它便没完没了地叫。为此,我去找过城管,五华区城管中队的一位年轻人说他们一定管,但谁也没管。我也找过我家楼下的餐馆老板,让其为员工找个地方停放电动车,我求他们了,他们也不管。想一下吧:谁能天天生活在报警器的叫声里?

《翠岩录》中有则公案:僧问大隋:“劫火洞然,大千俱坏,未审这个坏不坏?”隋云:“坏”。僧云:“恁么则随他去也?”隋云:“随他去也。”读这则公案,想起或听着楼下的报警器,我也屡屡自慰:“随他去也。”但想起悟道洞然的高僧大德大多买山栖遁,于无人迹处安身,而我终归在闹市,又无悯念,贪求一分半秒的安静,常常又悲从心来。再说,礼崩乐坏也好,怪力乱神也罢,人潮浊浪中也不见多少人从“坏”处反省,无灭“坏”之行,只好关耳息心,能躲则躲吧。

在飞机上,我与雷杰龙便商定,到了独克宗,咱们哪儿都不去,就静静地住上七天。因此,下了飞机,便与来接我们的好兄弟扎西尼玛说:我俩此行不去雪山,不去庙寺,只想过几天寂寂无声的日子。扎西尼玛想说什么,被我制止了。我们便在充盈于天地之间的一派清凉中,驱车驶向独克宗。先是找了家小饭馆,松木做的饭桌,阳光斜射在上面,有着贴心的温暖。几分钟后,桌上多出了酥油茶、奶渣、番茄炒土豆片、牦牛干巴……感觉那一张小小的松木饭桌,仿佛是安放在天外的旷野上,与我们共享饕餮之乐的不是一个尘土飞扬的世界,而是天空、云朵、阳光、清风和大野之上的所有生灵,那份拔地而起的知足感和幸福感,让我忘记了那儿是海拔3000多米的高原,大叫着让人上青稞酒。临济玄禅师云:“一路行遍天下,无人识得,尽皆起谤”。我惟有抱愧与惭惶,在那一刻,只想用酒,把自己终得安放之地的心灵弄得迷迷糊糊,无人之处,困厄如风过云散。

 在独克宗的一条白晃晃的小街上站定,肩上的行囊滑落于尘土,看不见人和汽车,低矮的土墙房子像大地的儿女,噢,雷杰龙别动,扎西尼玛别动,这儿真的没有一点儿声音,经幡的拂动属于另一个世界,甚至于我们,也是另一世界的喽箩,被天空的镜子将影子反射到这儿。我们仨傻乎乎地站立着,特别是我,分明感到身体里跳出了另一个我,他不留痕迹地在无人的小街上狂奔,喊叫着,歌唱着,或者徐行踏断流水声,纵观写出飞禽迹,双手捧起的泥土,是真的泥土,重金属含量等于零,农残含量等于零,里面存藏着草籽、虫卵和雨滴。那些砌筑路面和台阶的石块,闪耀着坚硬而又慈善的生命之光,像千千万万的佛陀,从土中挺起脊梁,托护着人和牲畜的脚掌。那些门窗,是天地主动敞开的胸腔,进出的人已经一代又一代,但这些人却都甘于隐匿,在暗中领受生死的欢愉,没有谁跳出来高声喧哗或开宗明义,所谓立命安身,是亘古的秘密,拒斥着现世的复活,也逃避着青天白日下的隆重与奢华……我突然倍感无辜,这乌有乡或长生殿,为何离我那么近却又那么远。中间隔着的地理学上的雪山与江水,只要敢于抽身,抬脚就走,它们并不是珠穆朗玛和太平洋,可我却在耗尽半生之后它们仍然横亘在面前。我知道,每一条浇铸了混凝土的昆明的街巷下面,肯定埋着草根也肯定遗存着干净的真正的泥土,一如独克宗,但谁又能让天地翻覆,将一个时代的火锅表情和狂乱表象置于地下,而把地下的尊卑挖掘出来供我们拼凑自然主义的大黑天神?的确,在修筑地铁的工人们那儿,他们中的有心人,可能在地下,不经意的就能听见昆明古老的心跳声,就能看见封锁在下的氤氲的地气,也能从地下管网中,遇到从上面流下的污水,听到从上面传来的报警器的叫鸣,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两者相汇在地下,它们该如何媾合,又该如何完成漫无边际的相处岁月。捣空与渗透,担负与沉沦,所谓地下,正变得那么的有限和局促,而且再也见不到天光。我的无辜,在独克宗时的无辜,意味着自我的遗弃,也暗合了一个时代精神游子群体的孤绝与茫然。

  在独克宗,我们住在了上海诗人默默购置的“撒娇诗院”,初冬的院落空无一人。不管坐在哪一个角落,都会发现,在这一隅,人是次要的,每一天,从早到晚,只有土墙、枯草、向日葵枯黑的茎、阳光、风、窗帘、泥土、石凳和偶尔窜进来的狗,以及天空和云朵,它们在不停地以静默的方式彼此愉悦,活泼泼的,在经幡的动静声里,做着自己的本职工作,高兴了就跳舞,累了就睡觉,尽大地撮来,如粟米粒大,齐物平等的世界,谁也不刻意,开幕落幕,只道是风尘开闭,无心无迹。

 一连七天,除了一日去百鸡寺,我和雷杰龙都坐在那儿。途中有一访者,质问我:“到了雪山脚下,为何不去拜山?”我说:“我只想坐着。”他厉声:“为何不拜?”我便换了一个地方,继续坐着。那七日,太阳都很烈,回到昆明,我的脸脱了一层皮。只愿那每日心生的怨厄,都如皮茧,纷纷自开落。为了回应那质问者,我也曾在一首长诗中写了一句:“没拜过雪山,但我心存雪山!”(雷平阳

责任编辑:李毅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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