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记事起,我孩童时代的火塘边饭桌上,每隔两三日就有那么一碗白花花散落着星星点点红辣油的下饭菜——炖豆腐。 阿墩子的豆腐是有着它自己的时代和地域的特点的——就是大坨。从生产豆腐的作坊里的那些家伙什上就看得出来,大锅大灶大柴块,大瓢大缸大簸箕,都是大。当然,大豆的大却不是颗粒大,只是名曰大豆。虽然此物因为气候和海拔的原因,在阿墩子的土地里产不出。但不知从何时起,豆腐这一大众食材,就已在这藏地的大山深处,实实在在地混迹于百姓的餐桌上,且与洋芋一起成为人们的当家主菜。 与现在大不相同,上世纪中期那个时候的家户中,最基本的物质生活需求——饮食保障,是老百姓的大事。人们之间张口就来的那一句问候语:“吃了吗?”,就很可以说明。人们一日三餐的摄入量里,营养单一,所需热量主要靠谷物粗粮,哪来现在这般的讲究?什么蛋白质、氨基酸、脂肪、维生素、膳食纤维以及满足舌头上味蕾无休无止百般奇妙的口感,而是只求一个混得饱。 阿墩子的豆腐,块头大,方方正正的一大坨,有个斤半到两斤不等。何以就如此大呢?原因有二:其一是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的计划经济,物资匮乏,只有票券限量的粗细粮搭配及少得可怜的肉食、油脂。叫做“口粮”,国家供应,很规范。 而传统家庭结构的百姓家里人丁众多,一般为三代七、八口人,有的人家十余口人。那么多张大嘴小嘴和一个个缺油少脂的干瘪肚囊,就一定得要有些分量的饮食。况且,那时的人们热量消耗大,使力流汗多呀。 “工业学大庆”,使大力;“农业学大寨”,流大汗。此可谓阿墩子豆腐的时代特点,大者。 其二,这方土地上人们的性情使然。豪放豁达,横来直去不太绕弯,气息粗豪,不拘小节,少有不切实际的小巧儒雅。因之,与人们的性情一样,大坨大坨的豆腐,是其地域特点。 内地的豆腐就不是太大坨,一般也就半斤左右,一寸三分的厚度,小方块。我知道的大理的乔后那个地方的豆腐是以对子论价的,一副扑克牌大小的两坨为一对。整整齐齐一对一对摆放在摊子上的木框里,看着秀气,有些商品陈列的门道,或买或卖都透着会过日子的人的精细。 改革开放的八十年代中期以前,阿墩子的豆腐作坊有两处,国营制的县商业局饮食公司和集体制的联合社,前者人们简练顺口地称之为“德钦饭馆”,整个县城惟其一家的国营饭店。后者称之为“阿佳豆腐”,是几位着传统大褂,头戴红色巾帕的中老年妇女劳作生产。 儿时的同学中,都有那么几个会在放学后绕道或顺道去买豆腐,从书本不多的书包里掏出一只搪瓷小盆或是大茶缸什么的。那时候根本没有什么购物方便袋,听都没听说过。买好后小心翼翼地装上,颤颤巍巍地端着、提拎着带回家,也算是一桩正经的家务事了。就是今日人们说的:“出去打酱油了”一样。曾经有一个调皮的男同学,放学后豆腐倒是买好了。可小城外远处山坡上,那些跳跃在树杈间叽叽喳喳,鸣叫声煞是悦耳动听的“袅姆”鸟,生生是不识时务地招惹吸引了他。橡皮弹弓在他的裤兜里鼓囊着,顽皮的小心脏在他的胸腔里按捺不住地蹦跳着,又兴奋又紧张。于是,他不假思索地把装着豆腐的搪瓷钵放进书包,掏出弹弓,背包战士一样躬身猫腰地向“敌人”发起进攻,跑呀追呀,爬高上坎,迂回进击。可是,最后小鸟们硬是把他给耍了,扑喇喇飞得无影无踪…… 回到家,豆腐已细碎地烂成一滩,无奈地挨了好一顿斥骂狠揍,耳朵被拧成两个通红的麻花,屁股狠狠挨了几脚,哎呀!虽然涕泪横流的哭声中不会有太多委屈的成分,但也还是人生中头一次不小的心理落差了啊…… 由此可见,那时的人们要正儿八经美美地吃顿豆腐,也不是太容易的事。 不同于今日的电力机械化生产,过去做豆腐是一项繁琐费时的体力活,头一晚筛选好的大豆已放入大木缸里泡好,第二天天还未亮,“豆腐师傅”起一大早,扒开灶膛里头晚捂好的炭火种,用小柴片引燃,错开间隙地架上大柴块,这是烧柴火的窍门,所谓“火要空心”。然后才往大锅里倾进一桶一桶的清水,大火烧开。这边又从木缸里舀起泡发好了的豆,连水带料稀里哗啦一瓢一瓢不急不慢地倒进大石磨的沟眼里。另一人这边甩开膀子推拉石磨,一阵阵低沉的石磨转动的声音响起,白色的豆汁渣浆就从上下两扇磨盘的缝隙间一股一股地匀匀流出,顺着磨盘周遭的围槽,流淌进下面接好的大桶里。这一情形,连同石磨发出的隆隆响声,作坊里雾气腾腾地荡漾着一种别样的生动节奏,在大清早的朦胧中回荡。这就是我见过的做豆腐的很原始的劳作方法的第一步骤,并不神奇,只是浑厚地散发出十分质朴的劳动气息,有烟雾升腾的生活热力,有呼呼作响的炽烈火焰,还有从窗口缓缓透进来的黎明曙光。 待到磨完了所有的豆料,就开始熬煮豆浆了,由于量大,要不时地用一根大木条向锅底刮揦着搅拌,以免糊锅。又是湿漉漉的白色气雾与从灶膛里腾起的红色火焰的一阵阵交织,火光与蒸气把整个作坊渲染得十分的蓬勃热烈,这样的劳作场景,虽然算不上是一种高大上的生活画卷。但这是人们从从容容面对困窘生活的不息抗争,是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平凡而又具有生命力量的付出。豆浆大锅开沸了…… 点豆腐是一种神奇的物质转化,央视纪录片《舌尖上的中国》里早有专业的描述:用硫酸钙制成的卤水,使大豆蛋白凝固后形成半固状的豆腐脑,俗称“豆花”。 煮沸后的第一道浆是带渣的,盛入大张的棉纱布里搂成兜状吊起来,让纯的豆浆从底部滤出,回入锅中用文火保温,点化的关键工序在这儿,按经验兑入卤水搅匀后上盖焖锅,保持温度。看不见的转化过程就在锅里随着时间的流动而完成。不知事物究竟的头脑里的思绪,是一连串的问号,我就觉得奇怪。那些山上的灰白石头拿回家里用火烧烧,就变成石膏,然后制成卤水就可以把大豆熬煮出的浆汤,生生点化成了状态温润白花花的、看着十分养眼、入口带甜的美妙食物,啊嘞?纪录片里也没说是哪一位伟大的老祖先发现的这一神奇事件。哎呀!管他呢。总之,物质转化了,发生了质的改变和升华。由此,生活就更丰富多彩了。豆腐来了,也就有了后来的臭豆腐、豆腐皮、包浆豆腐、内酯豆腐、干丝豆腐等等。豆腐老祖衍生出这一大群繁盛的子子孙孙,兴旺了近千年,漂洋过海行走大半个地球,还弄出了日本豆腐、韩国豆腐还有美国豆腐,家族着实壮大了。 回到咱们阿墩子豆腐作坊来。转化好了的半固状的豆花又舀入布兜里包好,放入篾制的簸箕里压实。豆腐的老或嫩由这一道工序决定,时间长短由“豆腐师傅”的经验来安排。揭开棉纱布,压好的一大整块豆腐一览无遗地显摆在眼前,厚实的边缘由于是用布包裹着压实的,所以呈半圆的弧线形,像胖娃娃的圆屁股一样,肉感有弹性,轻轻拍一下还突突抖动。“豆腐师傅”把整块的豆腐划成一个个三、四寸见方的坨,我就经常喜欢买下边缘的那一坨,有一种鲜嫩的、初始的纯洁。 少年时,家家户户饭桌上的那一碗豆腐大致都就只是一、两种做法,有肉汤就用肉汤,没有肉汤时舀一小匙猪油放进清水里。直接用手把豆腐掰成刚好能放得进嘴里的大小,轻盈地丢进汤水锅里猛火烧开,文火慢炖。出锅前下足盐巴、辣子,还加入少许的大料粉,以去除豆腐本身稍带着特有的豆腥气。炖好后盛入大汤碗里才撒上切碎的葱花,要的是那一阵扑鼻的葱香,和鲜艳的白、绿、红。 哇!就着干锅炕熟的粗面粑粑,再倒上热腾腾的酥油茶一碗,啊啧啧!山珍海味不过如此。 今日丰富多样的生活格调,可是把豆腐的加工制作和烹调方法,玩出了太多的花样,色、香、味、样,不一而足;名目琳琅,数不胜数。豆腐这一食材,从百姓餐桌到高端盛宴都一直的保有着它不可撼动的显著地位。 不可想象,世界上若从来就不曾有过大自然慷慨赐予的大豆。这种土黄色滚圆滚圆的小小豆粒,并开发出这一奇妙的物质转化,衍生出如此庞大繁盛的豆氏族谱。地球人的生活,餐饮文化,将会是比现在暗淡失色很多的吧?因此,人们该当怀揣感恩之心,真诚地呵护大自然,不再无休止地去破坏、去索取,不再任由自己的欲望一无止境地扩充、膨胀而使得大地满目疮痍。 我们希冀,人类的某些思维、理念,对自然万物的态度。可如大豆般地被“点化”而“升华”,从而使得世界充满和谐的祥瑞之光。 阿墩子的豆腐最令我难忘,是因为它独具的大坨分量的外表,和曾经蕴含的时代特点。成长中的少年,最能记住那个岁月里自己愿意揣摩的事。阿墩子的豆腐在我的记忆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鲜活,一直是大模大样的大白坨。 |